第332章 食子

    少陽院。

    李輔國一身紅袍，領著兩個小宦官，面無表情地從兩排禁衛之間走過，一路到了李亨面前。

    “殿下節哀，宮中噩耗，棣王薨了?！?/br>
    “什么？四郎他……不，我不信，我要見他?！?/br>
    李亨才從汝陽王的喪禮上回來，臉上的哀容都沒褪下，正看著李輔國的紅袍發呆，聞言，抬手捂住了嘴，接著眼眶一紅，猛地落下淚來。

    “殿下不可哀思過重啊?！?/br>
    李輔國勸著，抬頭一看，只見李亨的身體搖搖欲墜，連忙上前扶住他。

    “快，快扶殿下到屋內歇息，你們去請御醫來……去?！?/br>
    周圍的宦官、宮娥都被支了出去，李輔國走到屋外看了一眼，示意手下人守著庭院，一臉冷靜地關上門，栓上，轉身看向李亨。

    李亨臉上分明還在哭，嘴角卻已揚起一抹欣慰的笑意，問道：“升官了？”

    “奴婢已升為內侍省內給事，從五品下?！崩钶o國道，“這都是殿下的恩典?！?/br>
    “這是高力士給你的恩典?！崩詈嗟溃骸拔医o你的恩典是讓伱取代他?！?/br>
    李輔國大為感動，連忙拜倒行禮，卻不再像以前那樣戰戰兢兢。他已經能以平常心面對這些榮辱，但自認為感動的不是這些許諾，而是李亨為他保全了他的心上人。

    “回殿下，吳懷實死了，幾個心腹被貶，內侍省出了些官職變動。高將軍問奴婢是否有好好監視著殿下，奴婢老實回答了，他便提升奴婢為內給事?！?/br>
    “起來?！崩詈嘤H自扶起李輔國，夸贊道：“你越來越機敏了，我們的處境也會越來越好的?！?/br>
    東宮都被打壓到了谷底了，當然是越來越好，比如每一次喪禮都是李亨拉攏朝臣的機會。何況，近來公卿喪禮真是越來越多了。

    李隆基防著李亨接觸王忠嗣，深怕他染指這次出征南詔的兵馬，但李亨也玩了一手聲東擊西，他真正想拉攏的是朔方軍。倒未必要馬上做什么，但至少他要得到朔方軍的支持，遇到廢儲、爭位的情況下，他才有底牌一爭。

    “朔方節度使張齊丘有個兒子，張鎰，官任大理評事?！?/br>
    這是李亨在李琎的葬禮上打聽到的消息，他沉吟著，又道：“想辦法安排一下，我要在李琰的喪禮上見到張鎰?！?/br>
    “喏?！?/br>
    李輔國應下，又道：“奴婢還打聽到一樁事……壽王今日也被關進鷹狗坊了?！?/br>
    “又一個？”

    李亨有些詫異，眉毛一挑，之后嘲笑著搖了搖頭。

    “你如何打聽到的？”

    “壽王妃到處托人求情，也求到了內侍省?！?/br>
    “既如此，我得去為十八郎求情啊，免得參加完四郎的喪禮，又得參加他的?！?/br>
    ***

    虢國夫人府。

    明珠低著頭從兩排宦官、宮娥之間走過，趕進閨中，見楊玉瑤、楊玉環姐妹對坐在那，臉色凝重。

    “瑤娘，薛郎來了?！?/br>
    “他這時過來？”楊玉瑤這還是第一次因薛白過來不喜反驚。

    楊玉環則低聲問道：“他是偷偷來的？”

    明珠連忙萬福告罪，道：“是奴婢沒說清楚，薛郎是與楊國舅一起來的?！?/br>
    “那就好，到大堂見他們吧?！?/br>
    楊玉環點點頭，心知薛白一向有分寸，不會在這種時候添亂。

    大堂上，楊國忠已經把韓國夫人、秦國夫人也請了過來，正焦急地商議著，但他們商議的內容概括起來，無非是“如何是好”而已。

    唯有薛白從容鎮定地坐在那飲著茶湯，在混亂中反而有一種平靜的力量。

    “你怎么回事？我聽國忠說，你與壽王相見了？”韓國夫人一見楊玉環到了，當即上前急問了起來，“你怎么能見他呢？”

    楊國忠則幫忙解釋道：“是壽王妄稱圖讖，自知必死，想要連累楊家?！?/br>
    “那我們向圣人解釋清楚，沒來由被白白冤枉了?！?/br>
    “……”

    聽著這些七嘴八舌的議論，楊玉瑤不由搖了搖頭，對這些兄弟姐妹頗為不屑。她雖懶得動腦子想，卻知楊家真正的智囊是在哪里，目光遂落在薛白身上。

    但先開口問薛白的，卻是楊玉環。

    “阿白，聽說你也被關進鷹狗坊了，沒事吧？”

    薛白起身行禮道：“謝貴妃關心?！?/br>
    “說多少回了，叫阿姐?！?/br>
    “是，阿姐。我也是被壽王陷害了，好在已經洗清了冤枉?！?/br>
    楊玉環嘆道：“此番我沒能幫到你，怕是還要再連累你了?！?/br>
    “若非義姐、義兄，我連官身都不會有，一家人不說兩家話?！?/br>
    當著旁人，雖然說的是些場面話，但其實兩人都十分真誠，平淡的客套話里，卻有患難與共的情義。

    楊玉環這才問道：“我想向圣人解釋清楚，你認為可行嗎？”

    “不行?！?/br>
    薛白有很多理由想說，但當著眾人，卻不太好說。

    李隆基要的根本就不是解釋，無非是心有芥蒂，且嫉妒李琩的年輕罷了，這種情況下，楊玉環越解釋，越不能消除猜忌。

    好在，楊玉環懂得這理由，點了點頭。

    楊國忠則問道：“為何不行？”

    “阿姐該為圣人考慮，而非只考慮自身、楊家的安危?！毖Π椎?，“重要的，不是圣人懷疑阿姐見過壽王，而是……阿姐如何能忍心讓圣人下旨處死親生兒子、承受喪子之痛？”

    “??？”

    楊國忠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一時啞然。

    他現在揣測圣心已經非常厲害了，反而因為太知道圣人想要什么，而忽略了圣人應該要什么。

    圣人想要貴妃的真心，想殺了壽王，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可，怎樣做才是真的對圣人好？

    薛白道：“壽王妄稱圖讖，犯下大罪，他為何連夜來見阿姐？這是他混淆罪名的手段，他利用了阿姐，威脅圣人。如此，圣人若想治他妄稱圖讖之罪，反要被天下人指責……指責為妒忌兒子。此時，阿姐若是只顧解釋，置圣人于何地？”

    楊玉環問道：“我該如何做？”

    “自罪?！毖Π椎溃骸鞍⒔阕锬跎钪?，當請圣人賜罪。錯在阿姐一人，則可免父子相殘，可堵天下悠悠眾口?！?/br>
    他說罷，頗為鄭重地向楊玉環行了一個禮，像是在請她赴死。

    楊玉環站在那，注視著薛白行禮之后緩緩抬起頭來的眉眼，有些欣慰地抿了抿嘴。

    她覺得這個義弟年紀雖然小，卻老成穩重，真是極為可靠……

    但，她這次的難題并不止是私下見了李琩，而是李琩說過要在御前咬定她與薛白有染。

    此事她想與薛白商議出一套說辭，偏是當著眾人說不了，目前也沒有合適的機會。

    ***

    興慶宮。

    南薰殿內一片肅殺，比南詔叛亂的消息傳來時還要讓人膽顫心驚，太平盛世的年景，近來圣人的煩心事卻是越來越多。

    袁思藝侍立在一側，低著頭，聽著高力士低聲稟報著壽王妄稱圖讖一事。

    在壽王因私見楊貴妃被拿下之后，再著重匯報此事，隱隱可看出高力士保護貴妃的心思，試圖把這場私會的原因歸結為壽王是為了脫罪。

    “老奴派人到惠陵，驗證了那守衛苗卯的說詞，壽王在為寧王守孝期間，確實是對圣人……偶有微詞?！?/br>
    “偶有微詞？圖讖上的幾字微詞嗎？”

    聽得圣人帶著嘲諷的語氣這般一問，高力士不敢輕易回答。

    這安靜的片刻工夫，卻有小宦官稟道：“圣人，太子求見，稱有要事稟奏?！?/br>
    高力士連忙皺眉，手一揮，叱道：“退下?！?/br>
    他很清楚，圣人眼下沒有心情見太子，然而，這次他卻是猜錯了。

    “允太子覲見?！崩盥』?。

    “遵旨?！?/br>
    高力士愈發憂慮，知太子此來只能是火上澆油，讓圣人更加生氣。

    他繼續稟報著詳情，等把所有證據都遞呈御覽，李亨也到了。

    “父皇，請饒了十八郎吧！”

    才進殿，李亨便幾步上前，跪倒在地，哀求道：“四郎才病逝，又有人指十八郎妄稱圖讖，此事必是有人在陷害諸王……”

    “你好靈通的消息?！?/br>
    “兒臣知罪！”李亨聞言駭然，連連請罪，卻依舊為李琩求情。

    李隆基問道：“回答朕，你從何處得知的消息？”

    “兒臣……到四郎的喪禮，又聽十八郎出事，便連忙趕來了?！崩詈嗟?，“懇請全兒臣一片手足情深?！?/br>
    李隆基默默看著，心想，如此一來又成全了這個太子的仁義之名，好一個顧全父子兄弟情義的太子。

    如此想著，他對李琩的殺心更重。

    “既然太子如此說了，來人，將十八郎帶來，讓太子來審?！?/br>
    “遵旨?！?/br>
    李亨正在全力哀求，聞言微微一愣，感到有些為難。

    來求情，搏個仁義的好名聲，李隆基就算不悅也不能因這點小事廢了他。但由他審李琩卻很麻煩，怎么判都不是。

    他終于是安靜了，站在那思忖著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