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內還夾著一些別的東西，比如李琮當時請求撫養李瑛之子的奏書，幾個皇子的名字都清清楚楚，唯獨沒有李倩。

    薛白看了一會，忽然回過頭，只見李林甫正聚精會神地盯著他看，那雙斗雞般的眼睛灼灼放光。

    “這是吳懷實偽造的，還是右相偽造的？”薛白問道。

    “你不是薛平昭？你是……皇孫李倩……你是來殺我的？”

    薛白想了想，自嘲一笑，丟開手中的卷宗，道：“好吧，雖然這里面有些證據是偽造的……但我不得不佩服你們的洞察力?！?/br>
    李林甫沒有回答，顯得有些遲頓。

    薛白道：“你們總是先給人把罪證定好了再炮制證據，但偶爾確實是能猜中一兩次?！?/br>
    李林甫眉毛一跳，緩緩道：“你承認了？”

    “承認就承認，反正你也記不得?！?/br>
    薛白隨口說著，把李琎的絕筆信撕下來，撕成了幾片，背過身，放在燭火上燒了。

    一縷青煙騰起。

    “你……皇孫？咳咳咳……”

    “不要怕，我真不是來復仇的，與皇位比起來，仇怨不值一提?！毖Π鬃猿暗溃骸芭c你說說也無妨，我心中偌大志向，也只能與你這個癔癥之人說了?！?/br>
    “癔癥？我沒病，本相告訴你，你死定了?！崩盍指u了搖頭，猶沒分清這是哪一年，道：“你冒充楊慎矜之子以瞞身份，但瞞不住，圣人一旦知曉，你死定了?！?/br>
    “真的嗎？”薛白輕哂一聲，拉過一條胡凳，在李林甫對面坐下來，道：“我來告訴你，會發生什么?！?/br>
    “你死了，休想連累本相?！?/br>
    “李儼、李伸、李俅、李備都沒死，我為何會死？”薛白道，“這次我面對的危險，不同于任何一次。以前我若輸了，我會死。而這次我能繼續瞞住最好，瞞不住最壞的結果，我恢復皇孫的身份?！?/br>
    “你居心叵測，圣人必殺你！”

    “不，我會成為制衡李亨最好的工具，代替你，成為太子的下一個對手?！?/br>
    李林甫此前并沒有想到這一層，不由愕然了一下。

    薛白笑了，道：“當圣人知道我是李倩，所有人都以為我會被賜死。但我可以哭，可以滿地打滾地求饒，我還年輕，羽翼未豐，對圣人沒有威脅，他留著我，比殺了我更有用?！?/br>
    “不，你有威脅?！崩盍指Φ溃骸澳闾斆髁?，你總是能出人意料，圣人永遠猜不對你能做到哪一步，他絕不敢用你?！?/br>
    “大不了就幽禁我，你想想，若你有我這樣一個孫子，真會殺了嗎？”

    李林甫不答。

    薛白道：“可圣人能幽禁我多久？沒有人對付安祿山，等圣人駕崩，安祿山必起兵阻止李亨登基，宮變一起……你知道我背后有多少支持者嗎？你知道十三年來誰庇護我并教了我這一身本事嗎？”

    “誰？”

    “你看不到，但他們無比強大，他們是大唐的忠臣義士?！?/br>
    這些問題，李林甫很在意，因此以前追查了很久，此時才終于得到了薛白的回答。

    “右相?！毖Π准又亓苏Z氣，道：“一直以來你是圣人制衡東宮的工具，可你有自己的主張嗎？你想擁立誰繼位？”

    “用不著你管?！?/br>
    “那你百年之后，兒女何以為繼？”

    “你說什么？”

    “我說，不如發瘋賭一把吧？”

    “你說什么？”李林甫道：“端午御宴馬上要開始了，你還不扶本相入宮？！”

    薛白道：“右相看我是誰？”

    李林甫伸手便要打，薛白反應快，避開了，退了兩步。

    “不孝子，去讓蒼璧備馬?！?/br>
    他似乎又發病了，不記得了方才發生了什么。

    薛白今日來與他聊到現在，全成了白費工夫。

    此時再指望于說服李林甫來幫忙對付吳懷實已來不及了，薛白遂執禮告辭。

    “好，這就去備馬?！?/br>
    李林甫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臉色逐漸深沉起來。

    吳懷實所言不錯，薛白是不是皇孫，一詐就知，眼下果然是詐出來了。

    但真詐出來了，他反而覺得難以置信。

    ***

    薛白回頭看了一眼右相府，登上鈿車。

    杜妗猶在等著，問道：“如何？”

    “該是穩住他了?！毖Π椎溃骸安徽撊绾?，朝堂這邊我們暫時不管了，只管宮中?！?/br>
    “準備與李琩御前對質？”

    “不?！?/br>
    薛白搖頭道：“想到對質都累了，李隆基亦是煩了……直接找高力士，此番他是最關鍵的人物?！?/br>
    “我派人查了，他還在御前?！?/br>
    “他宅院改建之事呢？”

    “明日方設宴?！?/br>
    兩人所說之事是，高力士把他在翊善坊的宅院捐出去當寺廟，名為保壽寺，為圣人祈福。這也是如今宦官積德行善的常有之事，如今保壽寺已改建好了，昨日剛把鑄好的寺鐘掛上。

    薛白本期望著高力士今日在保壽寺設個宴，好有個說服他的機會，終究是時機不恰巧。

    他想了想，問道：“郭千里在何處？”

    杜妗還在整理各個伙計送來的消息，在一堆紙頭里找了找，道：“就在保壽寺，寺廟落成，要處置的事多，他帶人過去看守?！?/br>
    “去保壽寺?！?/br>
    馬車才進翊善坊，遠遠就聽到了鐘聲。

    那鐘聲就沒有斷過，每響一下，就有歡呼聲配合著響起。

    薛白讓刁丙去打聽了，原來高力士這鐘不是輕易能敲的，誰敲一下，就得當場施舍一千錢，即便如此，還是有人在不停地敲，希望施舍得多了，能得到一個明日赴宴的機會。

    其實，高力士設的宴，擺的都是素菜，沒什么好吃的。

    薛白目光逡巡，只見一排排禁衛正在維持秩序，避免因為施舍財產而產生哄搶。

    等進了寺廟，他才找到了郭千里。

    郭千里官階起起落落，如今已任龍武軍中郎將，此時正披甲站在寺鐘旁樂呵呵地看人敲鐘，像是在監督記賬。

    “郭將軍?！?/br>
    “哈哈，薛郎也來敲鐘了，來，你先……你們幾個，退到后面去?！?/br>
    “要敲鐘也得排隊啊，抱這么多錢，我手都酸了?！?/br>
    薛白上前道：“我不敲鐘，有事與郭將軍說?！?/br>
    “那你們敲吧，你們幾個看好了，敲一下一千錢，莫讓他們多敲了……”

    “咚！咚！”

    鐘聲中，薛白與郭千里走過這新改建好的寺廟，莫名有些荒誕感。

    “郭將軍如今就做這些事？”

    “那不就這樣嗎？我還能再回隴右殺敵去？”郭千里道：“就像老馬不能上戰場，只能馱東西，若連東西都馱不了，那就離死不遠了?！?/br>
    “我也離死不遠了?！毖Π椎溃骸按朔寘菓褜嵟c壽王構陷了我一樁大罪?！?/br>
    “什么？！”郭千里先是吃驚，之后竟是點了點頭，喃喃道：“若說是薛郎你又招了麻煩，倒也是平常，出了何事？”

    “出了何事郭將軍自然會知道?！毖Π椎溃骸肮鶎④娭豁殠臀規б痪湓捊o高將軍，可好？”

    “好，你說?！?/br>
    薛白想與高力士當面說的有很多，如今卻只有一句話的機會說服對方，難度便大了許多。

    他沉吟著，道：“我是朝臣，只管朝中事，未管過宮中事。近來紛爭，皆因我盡了御史的本職而已?！?/br>
    郭千里聽得云山霧繞的，問道：“你這能行嗎？要不，我來幫你與高將軍說，他問什么，我替你答?！?/br>
    “不必了?！?/br>
    薛白猜想，高力士若也起意除掉他，那必是因他手伸得太長、打探了不該打探的宮闈之事，撇清這一點最為關鍵。

    此事，還另牽扯到一個人物，陳玄禮。

    “陳將軍今日在何處？”

    “在龍武軍衙門吧，我哪管得了他，只有他管我?！?/br>
    “好吧?！?/br>
    薛白問過，一轉頭已看到一隊禁衛向他走過來，他吐了一口氣，迎向他們。

    “薛白？你這一整天，倒是讓人好找?！?/br>
    “辛苦諸位了，請吧?！?/br>
    “你們！”郭千里大喝一聲，道：“做什么的？！”

    “郭將軍記得幫我帶話就行?！?/br>
    薛白頭也不回地招了招手。

    ***

    保壽寺外，刁丙匆匆趕到鈿車邊，小聲稟道：“郎君被帶走了?！?/br>
    杜妗問道：“可知要帶到何處？”

    “刁庚已經跟上去?！?/br>
    “先回東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