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邊寫著辯駁的奏章，一邊與心腹分析著局勢。

    “薛白急不可耐地彈劾我，勢必要提到昨日獨狐明說的靜樂公主一事，他卻不知圣人最煩聽靜樂公主……”

    而在羅希奭的奏章里，他毫不留情地指出，張垍、獨狐明同流合污，并且利用靜樂公主之死來掩蓋他們蓄養外室婦的事實。

    此時，有人稟報道：“御史，嚴武來了?！?/br>
    羅希奭聽了，點點頭，道：“讓他進來?！?/br>
    嚴武身材高大，面容冷峻，一進門往那一站，很有酷吏風范。

    “京兆府法曹嚴武，見過羅御史?！?/br>
    羅希奭看得連連點頭，道：“京兆府法曹，當年，我還是監察御史時，便常與吉溫聯手辦案，辦得京城中的不法之徒心生膽寒，如今我看你，很有……風采遠勝吉溫啊?！?/br>
    嚴武行了一禮，依舊冷酷。

    羅希奭笑道：“是我失言了，吉溫不配與你比。你八歲殺人，殺的是該殺之人，好男兒！”

    “是?！?/br>
    “我聽說，雖然是薛白把你舉薦到這個位置上的，但你與他之前并無交集。你到了長安之后，薛白也頗怠慢于你？”

    “是?！?/br>
    “懷香一案，你怎么看？”

    “羅御史要我怎么看，我就怎么看?！?/br>
    羅希奭眉毛一挑，沒想到這不茍言笑的嚴武這么干脆。

    也是，狠人就是這樣。

    “那你把這份判詞謄寫一遍，用印吧?！绷_希奭道：“我已審問了那個老和尚，他供認，是張垍收買他，說出金剛放蛇殺人那樣的荒唐之言?！?/br>
    “喏?！?/br>
    嚴武二話不說，接過毛筆便抄。

    羅希奭愈發喜歡他，贊賞不已。

    “你雖年輕，但前途絕對不可限量，你我往后便是這長安城的‘羅鉗嚴網’了?！?/br>
    “嚴網？”嚴武難得笑了笑，似乎頗喜歡這個稱呼。

    是日，羅希奭便把他的判詞與證據都遞了上去。

    他的看家本領還沒丟。

    ***

    興慶宮。

    高力士捧著幾封奏章放到了李隆基面前。

    “圣人，已經有結果了?！?/br>
    “朕懶得看，高將軍直接說吧?！?/br>
    高力士遂賠笑道：“那讓老奴來猜，圣人想知道的，并不是張垍有沒有養外室這點‘狗皮倒灶’的小事?！?/br>
    李隆基聽了他的用詞，不由笑了笑。

    “圣人是想看，張垍有沒有本事鎮住諸臣，若是連羅希奭都應付不來，一有風吹草動，朝臣們便對他失去信心，那張垍也只能當個駙馬?！?/br>
    “直說吧，張垍有沒有這本事？”

    “至少，羅希奭收買京兆府法曹，沒成。嚴武已經上奏，說羅希奭指使他冤枉張垍?！?/br>
    “呵?！崩盥』唤浶牡貞溃骸凹热凰羞@本事，便當是廣目金剛放蛇勒死了人又何妨？”

    他像是在看斗雞，李林甫一啄，張垍避過去了。

    這位圣人如今正是敲打、考驗兩個臣子，看誰更適合當宰相……

    第306章 嚴網

    京兆府前衙人來人往，忙碌異常。

    少尹的官廨中卻十分清靜，杜有鄰捧著一卷書看著看著，不覺磕睡過去。

    “少尹，薛御史來問凈域寺的案子了?！?/br>
    聽得門外一聲通稟，杜有鄰醒來，忙擦了擦嘴角，整理好胡須，迎薛白入內，笑道：“來得正好，與你說個好消息，五郎終于補到闕了?！?/br>
    “何處任職？”

    “金城縣尉?！?/br>
    “是個不錯的位置?！毖Π拙故请S口便能應答，道：“屬京兆府下轄二十縣之一，上一任縣尉是崔翹之子崔異？”

    “不錯，五郎總算是與清河崔氏中的才俊有一樣的起家官了，可他真是輸你太遠了?！倍庞朽徃锌?，看向薛白的目光愈發熱切。

    薛白問道：“伯父任京兆少尹，而五郎在京兆府轄下任官，不怕被人嘀咕？”

    杜有鄰微微挑眉，訝道：“不是你安排的嗎？”

    “五郎能這么快補到闕，吏部當是看了伯父與我的面子，但具體官職我并未過問?！?/br>
    “我看伱對金城縣如此了解，還以為是你?！倍庞朽忇止局?，低頭把那份吏部送來的消息又看了一遍。

    薛白之所以了解金城縣，乃是平時下了功夫，另外，他確實是留意過這個地方。

    金城縣本名始平縣，金城公主和親吐蕃時，唐中宗送她到了那里，遂改名金城縣，縣城距長安九十里，在其西北二十余里有一個地方，名叫“馬嵬坡”。

    “原來是楊國忠?！倍庞朽彽溃骸拔也趴吹竭@后面還有一句‘京尹舉薦’?！?/br>
    “不奇怪，他一貫是長袖善舞?！?/br>
    杜有鄰搖頭苦笑道：“這些年，每逢佳節，他禮數從未少過，真是……”

    薛白說是為了懷香的案子來的，借著杜五郎補闕之事，說的卻是朋黨們的升遷之事。

    他打算借著相位之爭，把元結、杜甫、皇甫冉等人都遷回京城，任用他從天下各地挑選出來的擅刑名錢谷的官員到河東主持榷鹽之事。

    正說著，裴谞已到門外求見。

    當年，裴寬在范陽節度使任上被調回長安，本以為是回朝拜相的，沒想到最后在李林甫的打壓下致仕保身，裴谞遂在京兆府倉曹參軍的位置上一待就是許多年。

    如今反而是薛白官位更高，這次舉薦他為太原府營田判官。思及薛白入仕前的往事，不免讓人唏噓。

    “今日來是來感謝薛郎的?！迸嶙犎缃褚堰^了三十歲，蓄了長須，沉穩而有風度，道：“下月初我交接了京兆府的差事，便往太原上任了?！?/br>
    “令尊可還好？”

    “如今已回了東都安養?！迸嶙牭溃骸扒叭瞻斶€與我在說一樁趣事，當初哥奴夢到一個白皙多須、身材高大的男子逼近他，為此逼迫我阿爺。如今看來，哥奴夢里的人，該是張垍?！?/br>
    薛白道：“朝中重臣，高大、長須，有風度者多，哥奴那個夢早晚會應驗，不論是應在何人身上?！?/br>
    “薛郎所言甚是?！迸嶙牭溃骸斑@些年我在長安為官，反而看明白了，官位高低計較不來的，為黎民社稷盡到職責，無愧于心即可?！?/br>
    薛白之所以招攬裴谞，原本看中的是他聞喜裴氏的身份，以及其父當年任范陽節度使的人脈。倒沒想到其人有這般心胸，不免更高看他一眼。

    裴谞過來無非是打個招呼，談了幾句便起身，走前還莞爾道：“對了，還得恭喜薛郎馬上要成婚了，可惜我們裴家六娘沒這個福分?！?/br>
    “士明兄莫取笑我了?！?/br>
    彼此笑了笑，裴谞離開官廨，往京兆府六曹走去。

    到了前方的庭院時，他正遇到了羅希奭、嚴武。

    “裴倉曹?！?/br>
    “羅御史、嚴法曹?！?/br>
    見禮，雙方擦肩而過，羅希奭回過頭看去，臉上浮起一絲譏笑，道：“你可知他父子當年差點便死在我手上？”

    嚴武看著裴谞的身影，眼神里閃過微微一絲羨慕。

    羅希奭道：“當時右相夢到裴寬想取代相位，已經命我押裴寬入獄了，老東西識趣，主動請辭了?！?/br>
    “原來如此，右相當時正是如日中天?！?/br>
    “如今也是?！?/br>
    羅希奭的奏折已經遞上去了，今日來，為的是敲打一下京兆府，做好到張垍家中搜查證據、羈押人證的準備。

    走在路上，嚴武忽然問道：“羅御史，你可知我阿爺也是被右相罷官的？”

    羅希奭自是了解李林甫當年陷害嚴挺之的始末，道：“如何不知？”

    “既如此，羅御史愿意用我？”

    “哈哈?！绷_希奭莞爾道：“若與右相有怨者皆不用，朝中有幾人能用??？”

    嚴武不是一個愛笑的人，聽了這個笑話也被逗笑了。

    “我了解你?！绷_希奭道：“你不是會因為舊事耽誤前途的人，你是一個刑名的人才?！?/br>
    說話間，兩人到了杜有鄰的官廨前。

    羅希奭也不打招呼，徑直推門而入，訝道：“薛御史也在，正好，一并說了，懷香的案子，朝廷已有定論。杜少尹手中還有一些人證物證，且交出來吧?！?/br>
    杜有鄰起身，問道：“朝廷已有定論，是何樣定論？”

    “御史臺的奏章遞交上去，右相已批復了?！?/br>
    “但不知，圣人批閱了沒有？”

    羅希奭只覺好笑，問道：“你幾時見圣人cao心這等小案子？”

    杜有鄰訝然，轉身向薛白看了一眼，喃喃道：“那萬一，圣人把中書門下的奏折調過去看……”

    “讓你把手里的證物都交出來?！绷_希奭不耐煩道，“對了，我知道楊國忠想對付我，你們莫被他利用了，不論是御史臺或京兆府，都還沒輪到他說了算?！?/br>
    忽然，院外有人高聲說了一句，語氣得意洋洋。

    “那是誰說了算??？”

    羅希奭轉頭看去，只見是楊國忠披著一身紫袍，人模狗樣地走了過來。

    就像是右相常用的唾壺包了一層紫色的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