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思，也是拒絕薛白，或者再繼續討價還價。

    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李林甫眼中精光一閃，認為只有旁人做不到的事，才能彰顯出他這個宰執的氣魄。

    “再派快馬傳信給雜胡，老夫有意讓他代替陳希烈，問他是否愿意?！?/br>
    李岫一愣，有些看不明白阿爺的心思。

    李林甫想的卻是，安祿山聽話便罷了；若敢不聽話，那就撤換掉其兩鎮節度使之職，方可震懾朝堂之上那些覬覦相位者。

    ***

    是夜，李騰空許久不能入睡，最后披衣起身，推開窗戶向天空望去。

    她想到了年幼時阿爺說的那個放棄成仙，只求人間二十年宰相的故事，她以前從來不覺得這是個好選擇。

    一直到了今日，她才明白為何阿爺會這般選。

    人間有人間的執著，連她李小仙也舍不得這人間。

    她想要與薛白一起避免大唐禍亂……

    第304章 潔身自好

    時人都說虢國夫人府占地廣闊、奢侈無比，其實只有右相府的三分之一、咸宜公主府的四分之一。

    至少府中的馬球場并不算大，馬球場后方用來換衣服的屋舍就更顯逼仄……薛白與楊玉瑤打完馬球，擠在屋舍里換了衣服，再次出了一身汗。

    “別著涼了，披上?！?/br>
    “現在才知道疼人家，嘁?！?/br>
    比起薛白疼她，楊玉瑤更疼他，嗔了一句之后便道：“這馬球場還是小了，你可知我們東邊也是一整片的大院？”

    “空置的？沒見那邊有人進出過?！?/br>
    “我打聽了，李齊物的，據說是個宗室，任過懷州刺史、陜郡太守，如今被貶了，長安的宅院也不住，不如我買下來送給你?！?/br>
    “送給我做什么？”

    “給你當外宅，伱馬上要成親了，有個外宅，我們好來往?！?/br>
    薛白只覺好笑，道：“我們的宅院本就只隔了一條街?！?/br>
    “隔了街我都嫌遠，偏要買一座更近的打通了，與你連在一起?！睏钣瘳幮Φ?，“我也好有座大的馬球場嘛?！?/br>
    薛白想了想，道：“李齊物是因為與李適之交好，被李林甫打壓的吧？”

    “我才不管這些?！?/br>
    “別招惹他，他也許要東山再起了?！?/br>
    薛白的官雖然小，卻是對天下大勢了如指掌，語氣篤定，特別容易讓楊玉瑤信服。

    “楊家再風光，已不宜再得罪李氏宗室?！?/br>
    “說到風光，也就是外人看著還得寵?！睏钣瘳幍吐暤溃骸澳阋捎H了，玉環想給你這義弟送樁厚禮，還未找到機會與圣人提?！?/br>
    “貴妃的心意我領了，禮就不必了?！毖Π赘┫律?，替她把耳環掛起來。

    “你已許久未見到圣人了吧？”

    “嗯?！?/br>
    薛白與楊玉瑤都已意識到了，其實薛白的權勢，或者說對朝堂的影響力反而是在變弱的，因為他已經離弄臣的身份越來越遠了。

    以前他想保王忠嗣，只要哄圣人開心了就能達成目的，那是“薛打牌”的能量，而薛御史能做的就少得多了。

    真正做事肯定是更難的。

    “玉環說，你成了親便不同了，她該幫你一把，近來想辦法讓你面圣一趟?！睏钣瘳幍溃骸暗綍r你給圣人賠個不是，莫再惹惱他了?！?/br>
    “賠不是？我不過是盡了一個臣子的本分?！毖Π纂S口應了，想著這句“成了親便不同了”該是楊玉環的原話，也許指的是她與他關系在李隆基眼里就清白了，其實本來就清白。

    “就是讓你別太本分了，這世道，吃虧的總是你這樣的本分人?！?/br>
    “沒關系，吃虧是福?！?/br>
    “慣會說嘴。還有，聽說你近來與右相府那小娘子走得近?！睏钣瘳幟难垡坏?，拿手指點著薛白的額頭，教訓道：“收斂些，都是要成親的人了，該知潔身自好?！?/br>
    ***

    薛白在楊玉瑤宅中狠狠地“潔身自好”了一番再出來，才回到家中，便得了一封拜帖，卻是王維邀他明日到茶樓品茶。

    他思量了片刻，猜測這該是李騰空想出來的掩人耳目的辦法。

    次日，到了輔興坊的茶樓，果然見到玉真公主的車駕就在茶樓外。

    他還是先去見了王維。

    王維如今官運不錯，前兩年已升為五品郎中，今日來卻沒穿那身紅色官袍，依舊是一身素雅襕袍，舉止優雅地煮著茶，隨口聊些山水、禪思。

    薛白敷衍幾句，道：“摩詰先生在庫部數載了，也該升遷了吧？”

    “不強求?！蓖蹙S淡淡道：“你與昌齡兄作忘年交，稱我為兄即可?！?/br>
    “好?！毖Π着c李白反正也是平輩相交的，道：“摩詰兄下一步若能謀一個正五品上的給事中，或是中書舍人，便可參與中樞機要了?！?/br>
    王維停下動作，看了薛白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

    薛白道：“摩詰兄沒有經世濟民的抱負不成？”

    王維倒也坦誠，道：“若真沒有，我何必科舉入仕，何必舍了輞川的山水到長安來沾俗氣？”

    “我老師便想謀一任給事中?！?/br>
    “顏清臣如今只是員外郎吧？”

    “是，老師想往前走兩步，中間還需要一個郎中的闕?！毖Π椎溃骸熬驼埬υ懶窒冗M一步，把這庫部郎中的位置讓出來如何？”

    “中書舍人？”

    “簡單?！毖Π椎溃骸澳υ懶峙c駙馬張垍見一面如何？他如今正是御前的紅人?！?/br>
    中書舍人、給事中都只是正五品的官，卻有“儲相”之稱，一個負責起草詔令，一個負責審議封駁詔令。

    薛白若是把王維、顏真卿推到這兩個位置上，就相當于能通過他們知曉整個朝堂所有的詔令……其權勢是可想而知的。

    如此提議，便是詩佛也動心。

    談了一會，有一名女冠過來，稱是玉真公主也在這茶樓，既巧遇了當今兩個大詩人，想請他們移步一見。

    此間說是茶樓，其實是個占地不小的院落，兩人由這名女冠引著進了后院，便見另一名女冠過來，道：“薛郎這邊請?！?/br>
    薛白并不詫異，走進一間偏廳，便見李季蘭正笑盈盈地迎上來。

    這時節，正是桃花開得正艷的時候，她一笑，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紅。

    春風一吹，裹著一陣香氣，薛白恍惚了一瞬間，迅速清醒過來，摸了摸鼻子下方，提醒自己這小娘子就長這般模樣，并非是在對自己雙目含情。

    “咳，季蘭子怎么在這里?！?/br>
    “你低些，我與你說?！?/br>
    李季蘭拉了拉薛白的衣袖，讓他附耳過來，方才道：“騰空子想代右相與你談事，不想讓外人注意到了，因此施了些障眼法，哪怕有人知道我們今日來這里了，也只當你是來見我的?！?/br>
    “見你？”薛白覺得見李季蘭，傳出去也不妥。

    “嗯?！崩罴咎m一本正經道：“我們都考慮好了，若被人發現了，便說我們又要寫一個戲文，便是你上次說的《梁?！妨??！?/br>
    “是嗎？你們都考慮好了?！?/br>
    “但薛郎你還是得與我細說了，我方好執筆的?！崩罴咎m有陣子沒見薛白，要說的有許多，接著又道：“對了，你可真是了不起，讓騰空子這般清靜無為的人也一心官場庶務呢?！?/br>
    “那是騰空子有一顆經世濟民之心?！?/br>
    “……”

    皎奴推開一絲窗縫，目光看去，見李季蘭還不把薛白帶過來，在院里語笑嫣然地說話。

    她不由疑惑，天寶五載那個冬天，她可是第一個徹夜與薛白相伴的女子，但從當時到現在，她都沒看到他到底有哪里好，值得這么多小娘子繞在他身邊爭搶的。

    不過是個心機深沉的小人罷了。

    這般想著，她便擔心單純的十七娘與這等小人商談，萬一也被害了，就像吉溫、楊慎矜。

    “來了?！?/br>
    稍等了一會，薛白終于推門而入。

    李騰空正坐在那，手里拿著一個小卷軸看著，上面是她今日要談話的要點。

    聽得動靜，她連忙把它收進袖子，擺出篤定自若的表情。

    “你我相見，不宜引人注目，我便出此下策?！崩铗v空道：“不介意吧？”

    “很聰明?！?/br>
    “你是故意夸我一句，顯得你更厲害嗎？”

    薛白笑道：“不必這般緊張，雖說是談事情，不影響我們是朋友?！?/br>
    李騰空示意皎奴與眠兒出去，問道：“你是輕易就抱朋友的人？”

    “嗯?！?/br>
    薛白難得見她顯出有攻擊力的模樣，仔細端詳了她一眼，卻見她的銳氣已經收了回去，像是一只白色的小貓抬起爪子喵了一聲就作罷。

    “我阿爺答應你的條件了，他打算把安祿山調回長安?！?/br>
    “那很順利？”

    “你不必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崩铗v空正色道：“此事，我會盡力做成?！?/br>
    她拿起案上兩封信，遞給薛白。

    其中一封是李林甫寫的，稱陳希烈任門下侍中以來，毫無建言，他有意薦安祿山接替，以全其“出將入相”之功業云云。

    薛白更感興趣的是安祿山的回信，打開來，只見安祿山措辭謙卑，對李林甫表達了萬分的感激，稱一定平定契丹、奚，以不辜負右相厚待，又說自己愿聽從朝廷安排，不論是何官職都接受。

    “你阿爺信安祿山這套說辭嗎？”

    “不信?！崩铗v空道：“可此事表明他答應了你的條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