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他的能耐，官位雖不高，卻能替朋黨謀官。

    然而，王昌齡卻是擺手道：“薛郎的好意，我心領了，然我對仕途功名看得淡了，便不摻和了?！?/br>
    薛白揣著酒杯，道：“大兄以往的詩，可不是如此意氣蕭索?！?/br>
    王昌齡長嘆一口氣，道：“郭公逝世，劍南節度使一職，只怕該由節度副使鮮于仲通接替吧？”

    “是?！?/br>
    此事薛白也是一直關注的，郭虛己一死，劍南節度使的人選基本上就是鮮于仲通了，只是因鮮于仲通與楊國忠交好，李林甫一直阻撓，想必也阻撓不了多久。

    “伱問我為何意氣蕭索？”王昌齡道：“可發現了？邊鎮大將，幾乎已都是胡人了?！?/br>
    薛白也意識到了，如今這大唐，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范陽平盧兩鎮節度使安祿山、河西隴右兩鎮節度使哥舒翰、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邊鎮基本上可以說都是胡人任帥。

    但他至少保下了河東節度使王忠嗣，另外，當時朔方節度使任命的是張齊丘，薛白并不了解張齊丘，只知郭子儀就在此人麾下任朔方抹兵馬使。

    “還是有兩位漢人節度使的?！?/br>
    “并非我輕視胡人，而是如今這大唐邊鎮……”王昌齡有些不知所言，最后苦笑道：“悔教夫婿覓封侯，因為被閨中牽掛的漢家男兒，已經封不了侯了?！?/br>
    說罷，他抬頭看向薛白，問道：“我知道你想勸我什么，但我這詩中所言，錯了嗎？”

    “沒錯?！?/br>
    薛白忽覺得王昌齡的詩有些辛酸。

    他年輕時出塞，寫下那么波瀾壯闊、蕩氣回腸的邊塞詩，到如今只剩下閨怨、閨怨。

    當今天子也許還在想著滅吐蕃、建不世功業，卻沒發現一個年邁的詩人已經見證了大唐軍隊從所向披靡到逐漸凋零的變遷史。

    “回長安這兩年，我才知府兵制已經毀了，完全毀了?！?/br>
    “大唐以府兵立國，到如今均田名存實亡，而戰事頻發，兵役繁重，百姓避役，而兵士、馬匹、武器耗散殆盡，折沖府徒留官職，多年不遷升，士人引以為恥?！?/br>
    “就在去年五月十日，哥奴上奏，停止折沖府魚書，改府兵為募兵。然而應募者皆為市井走販、無賴子弟，何嘗習過兵事？”

    “大唐承平日久，朝中多言可銷兵，于是民間挾兵器者有禁。子弟為武官，則為父兄所不齒。邊鎮皆攏絡胡人以為屏障，而國中無武備。如此局面，誰家夫婿可覓封侯？”

    “年輕男兒尚且封不了侯，我老了，更不會想著遷官。這些年我寫閨怨詩，實不瞞你，我就是對朝廷有怨，我年輕時寫的那些詩句……我做不到了?！?/br>
    “金章紫綬千馀騎，夫婿朝回初拜侯……做不到了?！?/br>
    王昌齡酒量很好，但抱怨到后來，似乎真有些醉。

    他看著薛白，無奈地笑笑，隨口又念道：“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這也是我當年寫的詩，真做不到了?！?/br>
    以前，圣人很喜歡他的詩，但現在圣人很討厭他的詩，因為他變了，變得只會寫閨怨。今日，是他難得肯再念念以前的詩。

    “白馬金鞍從武皇，旌旗十萬宿長楊，哈哈哈，白馬金鞍從武皇！”

    薛白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道：“明敕星馳封寶劍，辭君一夜取樓蘭?！?/br>
    “不錯?！蓖醪g道：“城頭鐵鼓聲猶震，匣里金刀血未干?！?/br>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br>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br>
    末了，王昌齡把酒壺完全倒過來，見里面沒酒了，嘆息著喃喃了一句。

    “一片冰心在玉壺?！?/br>
    ***

    薛白今日來，本是想勸王昌齡上進一些，接下來是爭取官位的機會。

    但沒想到，一番長談之后，反而是王昌齡讓他更明白大唐軍制已敗壞到何等地步。

    那么，這些事他們能看出來，吐蕃、南詔能看出來嗎？

    都說安史之亂使大唐由盛轉衰，薛白如今所見，卻發現大唐已經在由盛轉衰了，只是絕大部分人還沒有發現，還沉溺在盛世的輝煌當中。

    反而是清醒如王昌齡者，容易被當成怨婦嫌棄，所謂“一片冰心在玉壺”。

    薛白卻想要拼命地搖醒世人，奮聲疾呼。

    “看，南詔叛了、安祿山叛了、吐蕃殺進長安了……已經不是盛世了！”

    ***

    “郎君，郎君，你醒醒?！?/br>
    薛白倏然醒來，轉頭看去，見青嵐正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他環顧四周，才想起昨夜自己有些醉了，回家之后就睡下。

    “郎君做惡夢了吧？”青嵐溫柔地擦著他額頭上的汗水，道：“不怕，有我陪郎君?！?/br>
    薛白遂將她抱在懷里。

    青嵐愣了愣，雙手環住他，輕輕拍了拍，問道：“郎君夢到什么了？”

    “夢到長安城成了一片廢墟?！?/br>
    “不會的，你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記得嗎？我和郎君遠遠看過長安，長安夜色可美了?！?/br>
    薛白卻不需要被青嵐安慰，他把她抱在懷里時想的是他得要保護她，保護他要保護的一切。

    這日到最后，卻有一位稀客來訪。

    薛白得了通傳，披衣趕到前堂，只見李騰空正站在那兒，衣袂飄逸卻又亭亭玉立。

    兩人對視了一眼，沒有寒暄和見禮，卻是徑直說起了正事。

    “我勸過阿爺了，他去查了云南太守近一年呈遞的奏書，還向鴻臚寺調了南詔王的進表?！?/br>
    “那就好?！?/br>
    李林甫若能早些反應過來，到時折損的威望自然也會小上許多，但朝廷能早有準備，這其實是薛白更愿意看到的結果。

    “還有一樁事，你或許已知道，安祿山已經抵達長安了?！?/br>
    “是?！毖Π椎?，“楊國忠以為他不敢來，如今既來了，想必圣人更加相信他了？”

    “這我不知，你得罪了許多人，小心些?！?/br>
    說過，李騰空告辭而去。

    薛白正好去御史臺，遂再次表示順道送她回府。

    兩人這才閑談了幾句。

    “聽說，你三月便要成親了？”

    “嗯?！?/br>
    “我與顏嫣亦是好友，到時莫忘了給我請柬?！?/br>
    “好?！?/br>
    薛白側目看去，李騰空不愧是修道之人，平淡沖和，萬事不縈于懷的模樣。

    他覺得自己應得太短促了，有心說些什么，遂問道：“上元節，你還會與咸宜公主去花萼樓御宴嗎？”

    “還未定下?！崩铗v空道，“你呢？還會在御宴上寫詞嗎？”

    “大概是不會了，江郎才盡，寫不出什么佳句了?！?/br>
    “你給季蘭子寫的桃花詩就是佳句?！?/br>
    薛白一愣，李騰空已自覺說錯話，快走兩步，登上了馬車。

    他送她回了右相府，門口的金吾衛紛紛側目，顯然是認為最近他來得太過勤快了。

    ***

    上元節愈發近了，御史臺也不似平時繁忙。

    薛白做完手上的差事，轉到殿院去見顏真卿。

    以往顏真卿名望高，公房里絡繹不絕有官員來套近乎，近來他惹了麻煩，身邊很快冷清下來。

    薛白到時，他獨自坐在那，提筆寫著什么。

    “老師奮筆疾書，可是又要彈劾誰?！?/br>
    “沒有?！?/br>
    顏真卿搖了搖頭，似對彈劾官員不再感興趣，道：“整理了前些年與郭公往來的信件，盼能對西南形勢更有所了解?！?/br>
    “聽說哥奴已開始重視此事，張垍也會提醒圣人，到時圣人或許會召見老師?！?/br>
    顏真卿道：“我彈劾李延業，乃因他私會外蕃，確觸犯國法，并非我已洞悉到了吐蕃與南詔之勾結?！?/br>
    薛白道：“學生不是想讓老師居功，而是，至少不至于使軍國大事交到一些庸人手中?！?/br>
    他一向都知道，陳希烈、楊國忠肯定是靠不住的，至于張垍，別的不說，張垍與安祿山走得也近，而眼下安祿山已經抵達長安了。

    這是多事之秋。

    恰此時，羅希奭帶著幾個御史走了過來，論官位，他是殿院主官，面對顏真卿與薛白頗為傲慢，也不見禮，徑直讓身后人將一封公文遞給顏真卿。

    “顏長史，交接公務，上任合州吧?！?/br>
    薛白看向那公文，只見紙上既有吏部的行文與印章，還有中書門下復核過的批章。

    顯然，陳希烈沒有撐住，竟是連上元節都沒等到，安祿山一到長安，這位左相就心生怯意了。

    羅希奭觀察著顏真卿的表情，小聲嘲笑道：“不識好歹，這就是后果?！?/br>
    不等旁人反應，他緊接著長嘆一聲，又道：“可惜啊，顏長史才到御史臺不久，我等正盼著能與你攜手國事，沒想到……如今唯愿顏長史一路順風，大展鴻圖了?！?/br>
    “借羅御史吉言?！鳖佌媲錁s辱不驚。

    羅希奭譏笑一聲，搖著頭，帶著人揚長而去。

    薛白盯著他的背影，眼神中有微微的光芒一閃而過。

    顏真卿隨手將調任他的公文擱到一邊，揪著胡須，目露思索。

    他對個人官途不甚在意，但借由此事，卻是看到了朝廷對待南詔一事的態度，不由憂心忡忡。

    “看來，圣人是不信南詔叛亂啊?！?/br>
    “不信？”薛白道，“圣人不信，南詔難道就不叛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