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許王李瓘，當時死的是他?！?/br>
    謝阿蠻不在乎死了誰，嗔道：“你平時也不來太樂署，只在給人送殯時來呢?！?/br>
    “畢竟是兼差，長安尉的公務更多些?！?/br>
    薛白只兼兩個差職已忙不過來，實在不知王鉷是如何身兼二十余職的。

    他別過謝阿蠻，依舊是與太常寺卿張垍一道去張去逸府上。

    一年多未見，張垍沒太多變化，富貴閑人總是老得慢，在路上向薛白嘆息道：“我本該離你遠些的?！?/br>
    “我又有麻煩了？”

    “我與安祿山是好友?！睆垐叺溃骸澳愦_實有麻煩，右相想遷你為吉陽縣令?！?/br>
    “聽說了?！毖Π椎溃骸白笙嗯c我說的?！?/br>
    “看來此事你已有了應對??？”

    “是，左相站在我們這一邊?！毖Π讖娬{道。

    張垍知他故意不給陳希烈留退路，不由笑了笑，繼續提醒道：“今日，太子與張良娣都會到，你最好避一避他們，以免有人再提張公是被你氣過去的?！?/br>
    “張公是被安祿山的人嚇倒的?！?/br>
    “隨便吧，與我無關?！?/br>
    薛白轉頭深深看了張垍一眼，忽道：“寺卿，若哥奴致仕，朝堂中沒有比你更適合任中書令的人選了吧？”

    “什么？”

    “身世、品德、才能、資歷，朝中何人能與你比肩？”

    張垍沉默了，因無法反駁薛白。

    薛白壓低了些聲音，接著道：“今大唐弊疾重重，難一言以概之。而當先擺在眼前的問題是沒有人才了，十余年間哥奴大肆排除異己，其親信黨羽常以一人身兼十數職，放眼朝堂，重臣俱垂垂老矣，壯年者幾人？一旦哥奴罷相，社稷庶務，誰可為繼？”

    張垍是名相張說的次子，風度翩翩，才華橫溢，聲望著于當世，有著幾乎完美的宰相資質，而他心中是否有這個志向，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休再煽動我?！彼Z氣有些嚴厲地斥了一句，“莫當我看不出你打的是何主意?！?/br>
    “不錯，我心懷鬼胎?！毖Π椎溃骸拔野褨|宮、右相、邊鎮得罪了個遍，如今阿兄走了，我得扶一個重臣登上宰相之位，楊國忠不能同甘，陳希烈不敢共苦，駙馬真無意相位否？”

    “你難道不知嗎？圣人選我為婿，就是不打算重用我，因我阿爺一生被指為專權?！?/br>
    “圣人從未明言，駙馬不可為宰執?！?/br>
    “自睿宗一朝，駙馬就已被排擠出中樞職事了?！睆垐叺?，“圣人不會點我為相的?！?/br>
    薛白道：“我信事在人為?！?/br>
    這事第一次肯定是談不攏的，張垍擺擺手，不愿再與薛白多談。

    ……

    到了張府，府中一片肅穆。

    薛白帶著樂師們到了棺木后準備哀樂，不多時，一名身穿紅袍的中年官員到了他面前，招呼都沒打，徑直以吩咐的口吻道：“你氣死了張公，還到此處來奏樂？也不怕給太常寺丟臉，退下去?！?/br>
    “張公是被安祿山的兇手嚇倒的?！?/br>
    “官長讓你退下，你還敢頂嘴？！”

    “閣下是？”

    “太常少卿，李嶼?！?/br>
    李嶼神色傲然，接著又補了一句，道：“你真不認得本官了不成？右相第七子?！?/br>
    兩人以前或許見過，但李林甫光兒子就有二十五個，薛白確實是不認得，也不覺得有哪些個厲害人物需要記。

    “失敬了，敢問李少卿是在轉達右相的意思嗎？”

    “你是太樂丞，我是太常少卿，我既吩咐你，還有何異議？”

    “李少卿?！焙鋈挥猩砼橐碌墓賳T過來，道：“寺卿召你過去?！?/br>
    李嶼回頭看了一眼，轉身走向張垍，還未開口說話，張垍已拍了拍他的肩，語氣不善。

    “穿成這樣？還不快去換了？！”

    “我……”

    張垍湊到他耳邊，道：“別再找薛白麻煩，只會自取其辱?！?/br>
    說罷，他回頭看了眼薛白，點了點頭，釋放了善意。

    相比之前他冷眼看薛白命懸一線，今日萌芽的一點野心已改變了他的態度，愿意在適當的情況下出手保護這個小官。

    ***

    “你七哥怎蠢成這個樣子？”

    賓客中，楊齊宣見了堂中發生的一幕，小聲與妻子議論著。

    “慣的?！崩钍荒镒I笑道：“他從小就狂妄自大，今年披了紅袍，舍不得褪下來?！?/br>
    “張府的喪禮上，未免太無禮了些?！?/br>
    “你當七哥怕張家？”李十一娘摁低丈夫的頭，附耳道：“張家敢嫁女給太子，若非張去逸死得早，阿爺再辦一樁杜有鄰案又何妨？七哥做事，可從不畏手畏腳?！?/br>
    “好吧?！?/br>
    楊齊宣想把腦袋抬起來，李十一娘卻還是用力摁著他。

    “還有，你知道七哥為何急著找薛白麻煩嗎？因為薛白如今交構了楊國忠、陳希烈在與阿爺作對……”

    “他有這本事？”

    “阿爺要遷薛白為吉陽縣令，吏部不批，定然是陳希烈反水了。如今誰能對付了薛白，阿爺自然會器重誰?！?/br>
    “我呢？”楊齊宣打趣道：“我若做到了，丈人能器重我嗎？”

    “你有辦法？”

    “當然沒有，說著玩的?！?/br>
    “我二十五個兄弟都是蠢的，你可知阿爺最聰明的子女是誰？”

    “你？”

    “要除掉薛白，簡單，捉到最有用的把柄就好?！崩钍荒镛D頭往薛白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笑了笑，道：“我今日就能捉到他的把柄……”

    ***

    李泌走到薛白身邊，問道：“聽聞張公是被你氣走的？”

    “到底是誰在傳?！毖Π撞粎捚錈┑溃骸皬埞潜话驳撋脚傻娜藝標赖??！?/br>
    “你不該損張三小娘子清譽?！崩蠲诘?，“她遭逢變故，不好嫁人，你也很麻煩?！?/br>
    “她不好嫁，不是因為張大娘子好賭，張二娘子被幽禁？”

    “張良娣沒有被幽禁?！崩蠲诘溃骸八涨吧铝艘晃换蕦O?！?/br>
    他語氣依舊很平靜。

    薛白卻問道：“憂慮嗎？你原本該是希望能有一位順利繼位的長子?！?/br>
    “雖然此事言之過早?！崩蠲诔烈髦?，之后以唯有他二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但確感憂慮?！?/br>
    “李亨無遠略啊?！?/br>
    李泌不介意薛白的風涼話，輕聲道：“我知你接下來的打算，我們有一段路恰巧順路?！?/br>
    薛白想了想，難得沒有拒絕東宮釋放的善意，道：“張垍為相，你以為如何？”

    “正合我意?！?/br>
    李泌目光示意，薛白低頭一看，在他的寬袖遮掩下，與他小小地擊了個掌。

    兩人由此約定好一起斗倒李林甫、安祿山，扶張垍為相。

    其實，此事并不需要張垍同意。

    “圣人心境變了?！崩蠲诶^續說著悄悄話，“楊公、張公接連過世，圣人心有戚戚焉，對東宮的態度有所緩和?！?/br>
    “這話，你自己相信嗎？”

    李泌篤定道：“相信與否，不如靜觀其變，我們不缺時間?！?/br>
    下一刻，周遭的私語與啼哭聲都停止了，披麻衣的宮人們小步趨進堂中，在兩側站定。

    “圣諭至！”

    眾人紛紛轉頭看去，只見李亨、張汀被簇擁著走了進來。

    李亨愈顯得憔悴、蒼老了，頭上添了許多白發，看著并不比李隆基年輕多少。他身為太子，此時卻在攙扶著張汀。

    張汀剛生產完沒幾天，最是怕風的時候，身上圍著好幾件披衣，頭上罩著麻布，只顯出一張蒼白的臉。

    她胖了許多，看起來不像過去那般強硬，一邊艱難地走，一邊竊竊地哭。

    到了張去逸的棺木前，她直接拜倒，喃喃道：“阿爺，女兒不孝……”

    李亨輕輕拍著張汀的背，向身后的宦官點了點頭，那宦官便請出圣旨。

    “朕從母之昆弟，以張命氏，錫羨煌煌……今外姻畢哀，中使降吊。常式赗贈之外，另敕賜絹三百匹，布三百端，俾給喪事，嗚呼！其生也榮，其死也哀！”

    圣人對張家照拂與厚賞當然絕不會只有這些絹、布，這只是一個表態，更多的實質好處，只怕要落在張汀剛生下的那個孩子身上。

    張家嫁女給太子，遠比旁人預想中有眼光。

    ……

    隔著人群，李十一娘正看著張汀，小聲嘟囔道：“你說，她是真哭還是假哭？”

    楊齊宣一愣，道：“為何這般問？”

    “沒什么?！?/br>
    李十一娘其實是想到若同樣的情形落到右相府，她只怕是做不到像張汀這般哭給所有人看。

    過了一會兒，她瞇了瞇眼，道：“來了，薛白的把柄?！?/br>
    楊齊宣轉頭看去，只見張汀抹著淚起身，去與薛白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