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笑著搖手，表示不在意。

    元載道：“何況，萬年縣尉一職可遇不可求，錯過了這一次，不知何年才能有闕額。官場上，一旦受挫就耽誤一輩子的例子屢見不鮮啊?！?/br>
    他很熱切，因為換作是他，絕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升官，他認為薛白是同路人。

    薛白確實也喜歡升官，但不愛做選擇，他喜歡都要。既然敢拒絕這個萬年縣尉，他自是不怕沒有闕額，因此一直顯得很淡定。

    元載見他這態度，不由疑惑問道：“薛郎到底是為何？”

    “我在偃師縣還有未竟之事?！?/br>
    “何事？據我所知，王鉷已答應由你來推薦偃師官員?！?/br>
    “對民生不放心?！?/br>
    元載一瞬間似有些訝異，挑了挑眉。

    薛白笑了笑，問道：“信嗎？”

    元載沉默了一會兒，嘆息道：“我亦出身貧寒，如何不信？”

    這態度倒是讓薛白有些詫異。

    他深深看了元載一眼，意識到自己總是以千年后的眼光，將其看成一個大貪官、大jian臣。

    其實今日的元載已顯出些貪心、不擇手段的特點來，但至少此時此刻，還未泯一顆經世濟民之心？但不知還有多少。

    元載竟沒有再勸薛白，一路奔波而來，他亦是累了，在驛館住下。

    ……

    次日，兩人一道往偃師城郊巡視，邊走邊談。

    “薛郎可知，楊國忠自從改了名，愈得圣人器重，尤其是打點太府之后，更是青云直上?！?/br>
    薛白聽了毫無羨慕。

    在他看來，楊國忠以圣眷打點些財物的東西，他在地方上的收獲亦不小。

    “換作是你打點太府?！毖Π讍柕溃骸澳茏龅阶屖ト藵M意嗎？”

    元載沉吟著，應道：“應該是……能的?！?/br>
    “我大概是不能?！?/br>
    “實話與薛郎說?！痹d道：“我很希望你能盡快回長安，除了應對朝中局勢的變化，也是壓一壓國舅身邊一些愛搗亂的人?！?/br>
    可以看得出來，薛白離開長安之后，以楊銛略有些軟弱的性子，楊黨內部很快已經出現了矛盾。

    元載這話，指的顯然是楊國忠了。

    “我會回去?！毖Π椎溃骸俺磷?，等到入冬以后吧?！?/br>
    “這樣吧，等到新任的縣丞顏春卿到了，薛郎若放心，則可早些謀劃升官?！?/br>
    “地里的莊稼卻不能早些熟，總不能拔苗助長?！?/br>
    元載轉頭看向遠處正在修水渠的人們，注目良久。

    他是懂怎么當官的，薛白若是想要政績、或者說是收買人心，只要趁現在糧價還未漲，以官府的名義低價收了糧食，等今年若是旱情欠收，高價賣一批，再拿一批賑災，如此，政績與民心也就都有了。

    薛白卻大動干戈做這些事。

    這趟來，元載本是有所期待的，助薛白謀劃升官；聯合王鉷扳倒右相；往后再壓倒王鉷、楊國忠，十余年或二十余年間他們或能攜手進入宰執之列。

    此時他不免有些失望，薛白似乎變了，又好像沒變。

    “一縣之地終究是太小了?！痹d道，“國舅已有資格與王鉷、李林甫爭宰執之權，到時能改變的遠不僅是一縣的民生?！?/br>
    “爭的哪是宰執之權？是圣眷?！?/br>
    薛白笑了笑，心知那些人爭的僅僅是一個給李隆基當狗腿子的機會。

    一旦脫離了田畝人口這些最底層的東西，廟堂之爭奪的權力只是空中樓閣而已。

    ……

    元載最終還是沒能勸說薛白盡快調回長安。

    他在偃師待了兩日，在一個清晨趕回長安，奔向一個他認為的能夠迅速讓他飛黃騰達的權力斗爭當中去。

    薛白反而慢了下來，安安穩穩地當著他的縣官。

    ***

    元載趕回長安，才到家中，王韞秀便告訴他楊銛有急事相招，讓他一回來立即過去。

    待到他一到楊府，楊銛便問道：“阿白何時回來？”

    “薛郎醉心于治理偃師，言最快也要待冬月歸長安?！?/br>
    “這如何來得及？！”楊銛不由著急，道：“朝中已有大事?！?/br>
    “請國舅指教?！?/br>
    “就在數日之前，丹州刺史趙奉璋列舉李林甫二十余條罪狀上告?！?/br>
    元載眉頭一動，莫名有些興奮，他感到這是鷸蚌相爭，已準備好漁翁得利。

    楊銛又道：“奏狀還未送入宮中，李林甫卻得知消息，命人羅織罪名逮捕了趙奉璋，以妖言罪將其杖殺?！?/br>
    “是王鉷指使的趙奉璋?！痹d道，“必然如此?！?/br>
    薛白不在，發生了如此大事，楊銛遂問道：“公輔可有高見？”

    元載聽了，忽然意識到其實薛白不回來于他未必是壞事。

    他或可以成為楊黨真正的智囊。

    “李林甫有些力不從心了?！痹d分析道，“換作是以往，他絕不會讓事情鬧到這般大的地步?？梢娡蹉p出手確是凌厲，遠不是東宮的實力可比?！?/br>
    “可趙奉璋已被杖死了?！?/br>
    “這是給圣人看的?！痹d道：“看似李林甫贏了，可若是圣眷不在他，杖殺堂堂太守，反而是李林甫惹圣人不快的開始?！?/br>
    楊銛悚然而驚，問道：“王鉷故意的？利用趙奉璋之死對付李林甫？”

    元載點了點頭，道：“當是如此?！?/br>
    “我們該如何做？”

    “國舅不急，靜觀其變即可?！痹d沉吟著，又道：“但若想知事情進展，可向貴妃打探圣人對趙奉璋案的看法……”

    僅過了三日，元載便確定了自己的猜想是對的。

    趙奉璋案發生之后，圣人親自下詔，貶謫了一些李林甫的心腹官員。

    其中包括諫議大夫宋渾甚至還是名相宋璟之子，只因與李林甫親善便被貶謫嶺南。

    再加上薛白從偃師送回的一些證據，直指逆罪案與安祿山有關。

    如此種種，讓人感到王鉷這次或許真能扳倒李林甫……

    ***

    五月初十，一名五旬年歲的老者騎著驢進了偃師縣城。

    他對此地十分好奇，也不先找住處，而是到處逛逛。

    難得的是，這么小一個縣城，茶館里竟還有賣民報，甚至還有專門讀報的人。

    老者見那邊熱鬧，于是也過去買了一壺茶湯，坐在那聽人讀報，一邊喝茶。

    這民報上刊的卻是些離奇的故事，此時在說的這一個是《貍貓換太子》，講的是海外有個小國……

    老者正聽得有趣，忽然，有人在他面前坐下，問道：“敢問可是顏縣丞？”

    這是個女娃，一身男裝打扮，手里拿著柄短刀，站沒站像，坐沒坐像，歪著腦袋看著老者，一臉得意。

    “你是誰？”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偃師渠帥任木蘭是也！”

    “久仰，老夫顏春卿，渠帥如何知曉我是我？”

    任木蘭道：“我自然有一幫兄弟盯著，你一進城就認出你了……走吧，報紙也聽好了，隨我到縣署去?！?/br>
    顏春卿頗有閑情逸致開玩笑，撫須道：“有勞渠帥帶路了?！?/br>
    他這態度倒是讓任木蘭頗為歡喜，認為這個新來的縣丞也不錯。

    ……

    到了縣署，先是見過呂令皓，之后才去見薛白。

    從這里，顏春卿就看出薛白雖無主官之名，卻已有主官之實。

    “薛縣尉?！?/br>
    “不敢?！毖Π酌Φ溃骸拔以摲Q顏公為大伯?！?/br>
    顏春卿也不推拒，笑道：“公堂上還是稱官名，私下再稱大伯不遲?！?/br>
    他作為長輩，態度很謙和，隱隱地對薛白還有些敬畏。

    “好?！毖Π椎溃骸按蟛判??！?/br>
    兩人落座，尚未開始敘舊，顏春卿已先開口道：“薛縣尉可知老夫從何處調任來的？”

    “何處？”

    “丹州，云巖縣?！?/br>
    薛白馬上反應過來，問道：“趙奉璋一案，可與你有關？”

    顏春卿緩緩道：“不僅是有關，而且趙太守所擬的二十余條罪證，證據皆在老夫手中。不過，老夫也并非有意沾惹此事，恰逢其會罷了?！?/br>
    薛白馬上明白過來，王鉷這是非要將他綁到同一條船上……

    第270章 當歸

    五月中旬，楊齊宣夫婦護送李騰空、李季蘭到王屋山并拜會過玉真公主之后，再次回到了偃師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