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 第42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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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郎若喜歡,一會帶走便是?!彼蚊阈Φ?。 他作為首陽書院的山長,平素有些端著,在薛白面前如此灑脫,也是表達信任之意。 “卻之不恭,我就多謝宋兄了?!毖Π讌s沒忘方才的話題,道:“宋兄說陸渾山莊是族中產業,想必早晚還是歸你繼承的? “豈有可能?”宋勉擺手道:“連門蔭都不歸我,官位是從兄們的,往后祖產也是他們的,我不過是個教書先生?!?/br> “他們既然有前程,何必再眷戀偃師縣的祖產?這些年都是宋兄在cao心,不是嗎?” 宋勉眼神閃爍,笑道:“cao勞又如何?命里注定的?!?/br> 薛白道:“我卻與宋兄不同,相信事在人為?!?/br> 宋勉沉思了片刻,感到彼此之間愈發親密了。之前也許只是宋家與縣尉的合作,這幾句話之后,卻是他們二人之間的友誼。他可以替薛白對付呂令皓,而薛白也可以助他爭得陸渾山莊。 但,今日他其實還有別的事要質問薛白。 “對了,我聽聞你張榜公告,要清算田地戶籍,免除偃師百姓的攤派?” “是?!?/br> “如此一來,稅賦的缺額誰來交?” 說到正事,薛白抬手示意身旁的美姬不要再湊上來,道:“實打實地交,各家有多少田地交多少租稅如何?” 他沒有提戶稅,因為僅靠這些舉措,高門大戶還是能躲避戶稅。 宋勉卻還是皺了眉,問道:“這租稅……宋家也得交?” “交?!?/br> “薛郎啊,如此,你讓我很難做啊?!彼蚊銚u頭不已。 雖前一刻兩人還友誼深厚,頃刻間卻有了翻臉的可能。 薛白道:“宋家可用銅幣來繳納租稅?!?/br> “銅幣也不是白來的?!?/br> 薛白道:“我打算重修一條官道,從偃師縣直接通到洛陽上東門,這條路經過首陽山下?!?/br> 坐馬車當然是比騎馬舒服的,只是太顛簸了,問題不僅在于車,還在于路。除了長安、洛陽,地方上大部分馬車都是兩輪的,因為四輪馬車雖更平穩卻沒有適合的道路。 倘若有一條平坦筆直的道路,貴胄的家著們就能乘著她們那奢華的鈿車從洛陽直抵陸渾山莊。這對于陸渾山莊的名望與地位自然是莫大的提升。 “宋家作個表率,響應縣署清丈田畝、繳租稅,實則以假銅幣為自家修路, 既得了聲名,又有了實惠?!毖Π椎溃骸凹Z食在倉庫里放久了會發霉,絲絹會褪色,何不用來做些能讓陸渾山莊漲價的事?我敢保證,拿出這筆錢繳租稅,回報比任何買賣都高?!?/br> 宋勉還在思考,但顯然已經動心了,緩緩道:“我需要回去問一問……” “重要的是宋兄怎么想,我們兩個是年輕人,我們的想法老人們未必能接受。但偃師縣這一片天地,早晚該由我們揮灑?!?/br> “薛郎不必急,這是大事,容我想想?!?/br> “做大事豈可優柔寡斷?”薛白道:“我已與呂令皓正面宣戰,誓爭其一縣之權,絕無退路。 原本宋勉是主人,由他來質問薛白,選擇是否繼續給予薛白支持。一番談話之后卻是被動了,成了看他是否有魄力繼續與薛白合作。 “我知道老人們會如何說,宋家開了這個頭,難免得罪了其它有隱田的高門大戶,老人們總覺得抱團才能共同富貴。但聽他們的,宋兄辛辛苦苦,陸渾山莊最后也不會是你的,最多成為這小別業的主人,一生成就一眼望得到頭?!?/br> 宋勉不自覺地有個點頭的小動作,抬起酒杯飲了一口。 薛白最后道:“在他們眼里,你就是個棋子;唯有在我這里,你是同伴?!?/br> 他知道自己這句話對宋勉有多大的影響,說過之后便點到為止,端起酒杯,飲了這日宴上的唯一一杯酒。 是夜,薛白沒有醉,但宋勉醉了,醉得厲害。 “縣尉……我不該再喚你縣尉,你是偃師縣的一縣之主,我會是陸渾山莊的主人。這邙嶺之下的田地人口俱歸你我,伊洛河上的行船載的俱是你我之財貨……都是我們的?!?/br> 薛白能夠想象到他描繪的畫面。 首陽山的桃花源中雞犬相聞,老涼、姜亥等人的家眷們可以住進去;源源不斷的銅幣運出來,順著伊洛河運往江淮,采購回精美的貨物;農人們在秋收的田野里歡笑;長安、洛陽的商賈也用上了豐匯行的飛錢…… 這天夜里,薛白還收到了一封從長安來的信,有厚厚一沓。 打開來,果然是看到了李季蘭的詩集。 待見到其中有詩句是“別后相思人似月,云間水上到層城”,薛白目光回避,翻到了后面說正事的內容。 李季蘭提到,她與李騰空打算去王屋山隨玉真公主修行。 玉真公主如今住在玉陽山仙姑頂的靈都觀,地處于王屋山脈,在洛陽正北方向,屬于黃河以北的濟源縣。 李季蘭、李騰空過去,肯定是不經過偃師的。但她們打算從洛陽走,在洛陽見幾位好友,之后北上孟津渡,渡過黃河。 信是在二月下旬寄的,那時寒冬已過,春意正濃,是出行的好時節。今日是三月初三,薛白收到了信,而車駕比快馬捎信要慢得多,算時日,她們過些日子該能到洛陽。 信的最末,李季蘭問道:“可否于洛陽與先生一晤?” 薛白思忖著,沒有馬上回信,他不知近來是否方便離境。 “宋勉答應了,這是宋家的田冊,核實之后,以實際田畝來定宋家的租稅。 次日到了尉廊,薛白把一份田冊交在殷亮手中,道:“過兩日,宋家還會運一批錢糧當眾入倉,為各家表率?!?/br> “好,有了宋家的支持,此事便成了大半?!币罅链笙?,“就算是有哪家還想要反對,也沒了主心骨?!?/br> 薛白道:“我近日還有一位新的幕僚,你也見見?!?/br> “哦?” 殷亮轉頭看去,只見一個白發圓臉的老者有些尷尬地走了進來,正是郭渙。 “郭錄事?” “殷錄事不要如此多禮,如今你才是錄事?!?/br> 郭渙依舊是見人就笑,圓圓的臉頰洋溢著熱情,只是臉上已多了許多皺紋,舉止也拘謹了起來。原本縣署是他的地盤,如今則像是來做客。 他二月中旬就出了牢,等了半個月,連生計都快撐不住了,終于是忍不住來找薛白。 殷亮則很灑脫,大大方方道:“郭先生放心,少府志不只在偃師,你今日既來了,所得只會比所失更多?!?/br> “希望如此?!惫鶞o對這套安慰人的說辭不太有信心,賠笑了兩句,道:“盼能為少府盡些微薄之力?!?/br> 他說是微薄之力,但以他對偃師縣的了解,幾句話就能夠起到莫大的作用。 “眼下,少府已分化了各家高門大戶,并取得了宋家的支持,下一步,該是奪呂令皓之權了吧?”郭渙道,“小老兒帶了一些證據,乃是這些年他侵吞縣署錢糧的賬目…… 連這一環也被補上,薛白整個分化大戶、架空縣令、主宰偃師的計劃也就鋪開了。 目前為止,他用的都是一些官面上的手段,以權職逼壓、以利益驅使、以言語打動。如果可以,他也希望盡可能把權力斗爭放在官紳這一層面,讓整個局勢平和、波瀾不驚。 所有的博弈都在規則之內解決,不驚動朝廷,有助于他往后在偃師造鐵器、鑄銅幣、開錢莊等等。 另外,最好是能夠在解決田地問題時減少破壞,不耽誤春耕,避免太過激烈的沖突給農戶造成損失。 此時眼看著進展這般順利,薛白反而感到有一點點的不踏實。 他心中也在思索,靠這種溫和的方式,真的能夠解決偃師縣的積弊嗎? 若在偃師可以,河南呢?河北呢? 答案不在他身上,得看六萬農戶到底過得好不好。 洛水邊。 喬二娃正在搬運糧食,他殺人落獄,被刁庚從牢里劫了出來,準備隨他到郾城去。 幸運的是,縣尉還讓人把他的阿娘與劉翠也送來了。今日把采買來的糧食運過河,他們就要啟程。 臨行前沒能跪謝縣尉的救命之恩,他十分遺憾。 “好了,最后一批了?!钡蟾驹诖虾暗溃骸拔蚁入S糧食過河,你們帶著力工過來?!?/br> “好?!?/br> 喬二娃站在那等著力工集結,轉頭看去,見碼頭上有張告示。他不認字,但已聽說這是縣尉的新政,往后不用追死,每年的租庸調能少一半,總之是對農人好的。 說實話,他并不想跟著刁庚到鐵山去,農夫在當今是值得驕傲的身份,若再有幾十畝田,更是代表著安定、本份、體面,不是鐵山上挖礦的苦力能比的。 喬二娃只認得告示上那一個“田”字,他就一直站在那盯著看,暢想著若少交一半的稅,攢上幾年,與劉翠成了親,生五個娃兒,慢慢也能養活。 他于是想把這告示背下來,往后遇到逃戶也好與他們說,可惜原有個念告示的小吏今日已不在了。 此時,一個中年男子乘著小舟從洛河上游過來。 這人看似三十歲左右,身材魁梧,北方人長相,面容英俊,眼神明亮而銳利,上唇留著短須,顯得十分精明強干。他身后還跟著兩個隨從,都是壯漢,正在從船上把馬匹牽下來。 三個人,卻帶了六匹馬,都是駿馬。 中年男子獨自走到告示下,目光看著。他側臉有個顯著的特點,鼻梁挺拔得像是刻出來的。 “那個?!眴潭薜溃骸澳钅顔h? 不是他沒禮貌,實在是拙于口舌。所以崔家田莊的管事還在叨叨,他直接就揮起釘耙將其打死了。 此時求人辦事,喬二娃笑了笑。 “可?!敝心昴凶狱c點頭,張口便念道:“縣尉薛白告諭偃師士民,因青苗、色役二簿年久未編,租庸調所征稅額多有不符…… 這般的大白話,喬二娃背得也十分吃力。 中年男子側目稍稍掃了他一眼,嘆道:“不必記,沒用?!?/br> “為啥?” “都說要減少百姓負擔,朝廷減租庸調、加戶稅,負擔可減了?朝廷說和來是為了補貼百姓,給貧苦百姓發錢,負擔可減了? 說到這里,喬二娃已聽不懂了,但那中年男子根本就不在意他是否聽懂,有感而發罷了。 朝廷的告示上不論如何說,差役到你家中征糧時并不會因此手軟,別信這些。 “我是信縣尉?!?/br> “哦?” 中年男子這才正視了喬二娃,以一雙看透一切的眼睛盯著他,問道:“你認得薛縣尉?” 喬二娃被他看得不安,道:“不認得,可我信縣尉?!?/br> “那我問你,過一年兩年,他調走了,你覺得這稅能怎么收?” 喬二娃哪能答出這些道理,眼看那邊力工已經集結好了,連忙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