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 第36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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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亮壓低了些聲音道:“那自然是‘掛籍’了?!?/br> “何謂‘掛籍’? “軍旅過境有免稅之權,所以一些商賈動了歪腦筋,竄名掛籍,參軍入伍?!币罅恋溃骸俺⒛急詠?,軍中自有將領吃空餉,有了虛額,便允這些商賈掛籍?!?/br> 杜有鄰聽得愣愣的,問道:“那他們豈不得打仗? “除了河隴、安西軍,豈要打仗?商賈更是不可能去上戰場的,他們險還會再給一筆“納課錢’給軍將,找人代替他們從軍?!?/br> “從軍還能代替? “無非是偶爾點卯罷了。如此,商賈免了關稅,軍將得了賄賂,周遭的農夫偶爾賺些當差錢。上下蒙蔽,漸成慣例?!?/br> 薛白搖了搖頭,道:“看似各方得利,損的是社稷之利。軍政糜爛,待邊患一起,賊寇作亂,一發不可收拾。 “唉,為之奈何? 這些事在長安是看不到的,朝中也從無人提過,薛白一個縣尉自然是管不到軍政,他只能上前遞了文書,聽幾聲“狀元郎”的呼喚,進了潼關。 城址稍微變了,但不多。 至武周天授二年,潼關城就遷到黃河邊,此后隨著黃河水位降下,漸漸往北移了。 薛白對這里算是熟悉的,因這里曾經是他任職過的地方。 他們不是駐軍,不能在關城中久待,很快出了潼關城。 趁著隊伍休息之時,薛白想去看看,獨自爬上北邊一座不高的小山包上。 隊伍中,老涼見了,不放心,連忙示意姜亥跟上。 薛白卻不像他們認為的那樣不擅于爬山,他越爬越快,終于拉著一棵小樹攀上了小山頂,穿過擋在眼前的小樹林,風景當即開闊。 黃河便在山腳下,看起來并不洶涌,因為太寬闊了。 視線已不再有任何阻擋,能望得極遠。向西,能看到黃河的大拐彎如海一般,能看到渭河注入;向北,能看到山西。 除此之外,唯有天高云闊、大河東流。 是夜,眾人宿在黃河畔的驛舍當中,才入住,天又下起了雨,狂風大作。 晚餐終于不再吃干糧,而是吃的rou夾饃。 如今的rou夾饃口味與后世大不相同,因關中多有災年,人們把剩余的面粉與豬rou混在一起烤制,以免浪費,口味遠沒有后世的豐富。 風雨中,卻有幾個老漁民提著剛打來的黃河鯉魚前來叫賣。 他們打著亦腳、光著黝黑膀子,大部分人都不太會說話,只提著魚簍比劃著。 “這天氣老伯還去打魚?不要命了?!” 薛白知道黃河這一段看著緩,其實是相當險的,奈何說了幾句,他們聽不懂,也根本不在意這樣的提醒。 杜有鄰心善,連忙把所有的魚都買下來,又出錢讓驛館伙計幫忙烤魚,漁民們也就歡天喜地地捧著錢沖入了風雨之中。 驛館房間不多,他們賃了一個小獨院,只有兩間廂房作通鋪,男的一間、女的一間。而隨從們則打著地鋪宿在獨院的廳堂上。 夜里,黃河邊的風一直呼呼作響。 被褥潮得厲害,杜有鄰的呼嚕聲如打雷一般。 薛白競是難得有些睡不著,想著些往事…… 他不是關中人,但在關中讀的書,畢業以后就在潼關縣檢,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潼關古城這邊做事。鎮上并不富裕,案子卻很多,數也數不清。 那些年間,他時常走過禁溝的山間小路,調解著一些匪夷所思的大小案子,長歪到別人地里的果樹,被偷的首飾,跑掉的兒媳婦。 這地方于他而言是真的艱苦,地處三省交界之處,國道上人來人往,大河滔滔時常還有人掉進去。那時的潼關不再像大唐時這樣是天下重鎮,已成了被遺忘的地方。 但那些鄉親們確實是堅強淳樸而驕傲,國道上的過客撞碎了他們的玻璃,他們依舊早起,烙出最香的rou夾饃,賣最低的價錢,他們也不羨慕遠方的繁華都市,像是有著世代鎮守于此的責任感。 “看到這個碉堡了?日寇還想偷渡黃河,一步都休想踏上陜西!” 回想起這些人與事,薛白再想到自己也要當縣尉、當父母官了,頓時覺得很難。 前些日子他活得像是大唐的權貴,他甚至暗暗立志想要這李唐的江山。但故地重游,他還沒忘他是祖輩都在地里刨食的農民。 迷迷糊糊中,天漸漸亮了,呼嚕聲還在響。 薛白遂披衣而起,出了廂房。 外面雨還在下,有漸漸大的趨勢,今日怕是啟程不了了。 薛白原本是有些期待杜家姐妹心有靈犀出來說說話,但這一路跋涉,她們也累了,顯然不會出來。 他干脆出了這小院,往驛館大堂走去。 驛館門外,有一老者正撐著傘在遠眺,長嘆著吟詩道:“雨后山川光正發,云端花柳意無窮?!?/br> 薛白抬眼看去,見雨分明還在下,不知這老者作詩何意。 恰此時,對方卻是轉過頭來,笑道:“老夫聽聞驛館中有狀元郎借宿,你可是薛“是?!毖Π啄抗饪慈?,見這老者雖未披官袍,但腰間佩的是玉帶,顯然是高官,執禮問道:“不知閣下是?” “魏郡太守,兼河北采訪處置使,苗晉卿?!?/br> “原來是苗公當面。 薛白聽說過這位的罵名,畢竟苗晉卿主考春闈的時候,點了一個狀元覆考時交了白卷,稱為“拽白狀元”,這是這幾年長安城的笑柄之一。 說是笑柄,但苗晉卿其人當面卻是溫文爾雅。 “大雨阻路,你我有緣相會,聊一聊如何? “幸會苗公,求之不得。 能幸會,看的還是身份地位了,否則驛館中人那么多,也不見苗晉卿與旁人有緣。 兩人轉回大堂坐下,苗晉卿儒學世家出身,才華不凡,先傳授了薛白一些仕途的經驗。 一有對比,薛白的官路其實已經走得非常順了。比如,苗晉卿入仕后,當了兩任縣尉,一任參軍,才轉為萬年縣尉。 但只要到了萬年縣尉之后,御史、員外郎、郎中、侍郎,就升遷得很快,主持春闈出了這么大差池,外貶還是一方太守。 “薛郎到洛陽,查的是賑災一事?” “是,不知苗公有何高見? 苗晉卿顯然不是初次聽聞薛白的事跡,撫著長須,猶豫了片刻,緩緩道:“老夫雖與薛郎是初識,但一見如故,那便提醒一二,倒也無妨?!?/br> 薛白連忙起身,應道:“多謝苗公?!?/br> “實不相瞞,驪山的案子,老夫也有所耳聞。其中有一點,以潼關道行路之難,昭應令是如何將近千災民帶到驪山的? “如何? 苗晉卿抬手,向東一指,道:“陜郡太守、陜虢防御使竇廷芝,必然知曉?!?/br> 薛白不由道:“我不過一介縣尉,如何問得了陜郡太守? “那就不是老夫能左右的了?!泵鐣x卿撫須而笑,不再多說。 待杜有鄰起了,聽聞苗晉卿在驛館,便過去拜會,卻沒想到,苗晉卿根本就不見他。 這使得杜有鄰十分不解,心想只聽說過踩高捧低,倒少見有人對九品縣尉笑臉相迎、對四品高官拒之門外的。 “伯父不必生氣?!毖Π椎?,“此事簡單,想必他是將我視為欽差了?!?/br> “何謂欽差?” “圣人委派到地方處置重事的官員?!?/br> “你?”杜有鄰驚疑,低聲道:“你與我實話說,你真奉了圣旨,暗查刺駕案?” 薛白笑而不語,低頭沉思。 陜郡太守、陜虢防御使竇廷芝管的是中原到關中之間這一段路,自然是個要職; 加上這段路上錢糧轉運不停,折損又多,自然也是一個肥差;甚至,若中原出現叛亂,此職還干系到關中的防御。 那苗晉卿想借他或他背后的楊黨對付竇廷芝,哪怕只是一步閑棋,亦說明有人已經聞風而動了。想趁一樁案子“坐贓”政敵,牟求官位。 “重要的是,有心人以為我奉了圣旨?!毖Π椎溃骸耙苍S,此時已有許多雙眼睛在盯著我們。 盯著你一個偃師縣尉上任? “伯父不宜小瞧縣尉?!?/br> 畢竟,很多縣尉能當尚書宰相,卻沒見過哪個贊善大夫當上宰相。 杜有鄰倒不是小瞧薛白,而是本沒意識到事情有多嚴重,此時不由緊張起來,問道:“那我們怎么辦?” 薛白道:“連苗晉卿都聽說過我,眾矢之的,倒不必亮明身份經過陜州,容易落入旁人的圈套?!?/br> 杜有鄰懂得圈套是何意思,扮成盜賊殺了不是沒可能,更常見的做法則是坐贓,或以美色之類的陷阱讓他們同流合污。 可這地勢,總不能繞過去?!?/br> “掛個假的身份過去罷了。 “一時半會的,如何能掛個假……”杜有鄰話到一半,忽想到一件事,不由停下話頭,小聲道:“你是說,軍中掛籍?” “好辦嗎? 兩人皆有些擔心這事未必好辦下來,無非是先請殷亮幫忙去打探一二。 意想不到的是,才到下午,殷亮便遞過兩張文書。 “從商賈手里買的。 “這么輕易? “他們手中這種文書多。須知軍中除了掛籍、虛額,還有一個弊端是‘進奉’,軍將們收的錢雖多,卻也要行賄于朝中權要、中使??傊?,有錢都好辦…… 傍晚,漁民們又來賣魚,杜有鄰依舊出錢將他們的魚全都買了。 “春夏都不見雨,今秋也是怪了,風雨不停?!倍庞朽徔粗@些漁民的背影,不由嘆惜。 次日,風雨停了,眾人再次啟程。 沿著黃河走,前方一個小小的漁村傳來了哭聲。 他們停下行進,只見是村民們在黃河邊哭祭,有道士在設壇作法,對著黃河揮舞著桃木劍。 幾個婦人孩子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 薛白等人遂過去問,那些婦人也不答話,只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