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 第23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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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季明大概二十出頭的年紀,依在族中排行被稱為“顏十二郎”,許是常隨父管理河北營田,臉曬得黝黑,牙卻很白,笑起來頗顯單純。 薛白見了,點頭示意,心里覺得自己與這個年輕人能成為好朋友。 顏季明反而似在觀察審視他,轉頭很小聲地對顏泉明道了一句,“為人倒也有趣?!?/br> 眾人說笑幾句,至此還是親友寒暄的氣氛。 薛白忽問道:“伯父對長安城近來的兩樁案子如何看?” 顏杲卿有些訝異。 顏真卿帶著些喟嘆語氣道:“我這個學生在朝中人脈頗廣,兄長可與他商議大事?!?/br> “年少有為啊?!鳖侁角浞磫柕溃骸把扇绾慰??” 薛白早已有了準備,環顧了堂中眾人一眼,給了個坦率的回答,道:“依我看,安祿山確有狼子野心?!?/br> 顏家眾人并不驚訝。 這些年朝廷除罪的逆臣多了,“狼子野心”早成了可以隨意亂扣的罪名,且早有人這般評價過安祿山。 顏真卿只是看了顏杲卿一眼,問道:“兄長這些年在安祿山麾下,如何看此事?” 顏杲卿卻是沉吟著,緩緩道:“安祿山治理河北,頗有辦法?!?/br> 薛白不曾想聽到的會是這樣一個回答,道:“愿聞其詳?!?/br> “河北局勢復雜,有望族、重稅、邊事、胡化,尋常人確實難以鎮守治理。且只說這胡化,自漢末以來,已有部分匈奴、鮮卑逐漸在中原定居;大唐滅東突厥,大量突厥人即安置在河北;加之契丹、粟特、奚人等部族內附。數百年間,河北已為胡漢雜居之地。胡人以部族遷徙,有土地、人口、兵馬,若非通曉胡事之官員,根本治理不了……” 顏杲卿是切身了解河北情況之人,難得說了一些朝臣們所不了解之事。 “相比于歷任節度使,安祿山至少有三點好,更了解胡俗,能安撫河北胡人;其幕下能招攬人才,安撫平民;且他擅長造軍功,不必征繳大量軍費就能造出大勝……” 安祿山打仗確實更有胡人的風格,他喜歡劫掠邊境的弱小部落,向朝廷報功獻俘,今年就又獻了八千男女在觀鳳樓下。 他還喜歡誘殺,經常邀請部落首領赴宴,先掘一坑,在酒水里下藥,待這些首領昏醉,斬首埋之。據說已前后數次這般做,誘殺了契丹人上千。 薛白不明白是契丹部落首領們太容易上當,還是安祿山太過狡猾,卻已明白這個能讓圣人、河北士民皆滿意的節度使確有其獨到之處。 雖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卻是個能?;ㄕ刑婧颖比藨冻⑵圬摰娜?。 “如此說來,安祿山若無狼子野心,倒是一個十分不錯的地方軍政大員?” “河北稅重且不太平,民生艱苦,換了安祿山未必好,尋常人鎮不住局勢,很可能會更糟?!鳖侁角鋰@息道,“朝中總有人疑他,可諸多河北官員暫時都還未看出他有異心?!?/br> 如今只是天寶六載,薛白也不能一口咬定安祿山要造反,為時過早。 今日這場會面,重要的反而不再是他提醒顏杲卿防備,而是他該從這個河北官員口中多了解問題所在。 整個崤山以東都在被迫為大唐盛世輸血,如今反而是安祿山在緩和局面。 “……” “伯父想必還會在長安待上一兩個月?我可否常來討教?” “薛郎能常來最好,我兩個兒子都是庸才,該與你多往來?!?/br> 傍晚,薛白隨顏真卿告辭,心情卻稍沉重了些。 他一直都明白,若要阻止安史之亂,不是除掉安祿山就行的。但今日這場長談,讓他意識到若要解決根本問題,恐怕要有數十年之功。 平邊事、薄賦稅、興文教、促融合,都是要非常有耐心地、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慢慢做。 偏李隆基是這種驕固自滿的態度。 換言之,即使他能靠著一些權謀、勾心斗角的技巧弄死了安祿山,也無太大作用,恐怕還要激化矛盾,而他還沒有準備好。 *** 這日之后,薛白似乎真的遠離了朝堂的勾心斗角,除了沉淀自己之外,常做的就是到造紙坊與姜澄一起研究竹紙的工藝。 在諸多嘗試都失敗之后,他依舊認定要造竹紙,并在漚煮竹料的過程中試著往里加料,好把竹質漚軟,更有韌性。 鹽、糖、面粉,甚至是尿都試過之后,姜澄往里加了石灰,終于是使竹紙的質地有了顯著地提升。 這一小小的改變,讓薛白對未來感到心安了些。 哪怕只是安慰自己,他看到了往后能引導輿情、漢化胡人、改變寒門與平民子弟處境的一點希望。 他雖然還沒入仕,但其實要做有用的事,未必需要入仕。 “哇?!?/br> 當一張新的竹紙被攤開,青嵐贊嘆了一聲,轉頭看著薛白的表情,不由問道:“郎君,你近來沉迷造紙呢?!?/br> “有何不妥?” “郎君好像沒以前上進了?” “不?!毖Π椎溃骸拔腋线M了……” 第141章 世情如紙 九月初一,晨鼓才響過沒多久,斂尸房的門已被推開。 稀薄的晨光不足以驅散房中的黑暗與陰森,腐臭味在彌漫。 火把湊近,只看到灰白的石灰上擺著的是一截殘肢,已開始發黑萎縮。 “傷口已辨認不出了,可由王中丞收殮?!?/br> “多謝?!?/br> 王鉷臉色沉重,走到了一顆頭顱前,親自擦掉了裴冕臉上的石灰。 他轉向身后的幾名縫尸匠,道:“縫?!?/br> “喏?!?/br> 有一部分殘肢沒能找回來,王鉷特意給裴冕用了名貴的木料為骨、黏土為rou,足足縫了三個時辰才有了一具完整的尸體。 辦喪的隊伍抬來了棺材。 忽然,一隊北衙將士走了過來。 “王中丞竟親自給裴冕辦喪?” “是?!蓖蹉p道:“章甫與我相交多年,他死于非命,我該為他收尸?!?/br> “可我聽聞,裴冕是東宮安插在王中丞身邊的人?” “為朝廷效力,皆是圣人的臣子?!蓖蹉p道:“章甫即使有錯,絕不該不經有司審訊而遭如此毒手?!?/br> “王中丞所言極是。對了,我聽聞御史臺奏言,殺人者乃范陽、平盧節度使安祿山,為何有此斷言?” 王鉷臉色冷峻,鄭重其事道:“我不會以章甫之死作文章,實言而已?!?/br> “是?!?/br> 棺材被抬起,招魂鈴響起,送葬的隊伍緩緩走向城郊。 王鉷則決心走向御史大夫之位。 他今日一身素衣,來日必要身披紫袍。 …… “魂兮歸來,不可以久些?;曩鈿w來,君無上天些!” 冥紙被高高拋灑,落了滿地。 這些都是泛黃而粗劣的竹紙,脆得一碰就碎,很快被人們踩爛。 有人目送著送喪的隊伍走遠,轉身回報了消息。 “王鉷親自為裴冕收尸,葬在近郊,到處說人是范陽勁卒殺的,此事怕是沒完了?!?/br> “等這老狗死了,看誰為他收尸?!?/br> *** 右相府。 李林甫以一人兼任要職,理政的效率極高,幾乎不必到臺省視事,身處府邸而百官悉集。 這日下午,楊釗前來奏事。 他原本以唾壺侍李林甫,如今卻成了楊黨骨干,確實讓人生氣。但他姿態放得低,反復解釋是因親戚逼迫無可奈何,甚至說出“身在國舅府,而心在右相”這等無恥之言。 另外,楊釗官居度支郎中,兼任太府丞,管理內府儲藏出納,成了圣人的私房錢袋子。李林甫這才肯忍他。 尤其是公務得交接好,不能壞了圣人的事。 “見過右相,右相辛勞,我略帶薄禮……” “說事?!?/br> 楊釗道:“楊慎矜任太府卿時虧空了庫藏,下官等人雖極力做事,太府底子卻薄。萬歲千秋節、中秋節的御宴都超了支……” 廢話一堆,李林甫不必聽完已知是圣人的內帑沒錢了,沉吟道:“胡兒進京,獻了許多珍玩?!?/br> 楊釗態度恭謹,道:“右相,圣人賜給胡兒的更豐厚??!” 他既在太府任官,豈可能說出安祿山充實了太府庫藏這種話來?反正也不可能真去核實圣人與胡兒誰的禮更厚。 李林甫先是看過太府的公文、賬目,目光抬起,落在桌案上的兩排印章上,選了兩枚用印。 從戶部調了一批庫藏到天子私帑,且尚書省直接批文,免得楊釗再得跑一趟,耽誤了圣人用錢。 他卻沒把這公文直接遞出去,而是敲打了楊釗幾句。 “本相聽聞,是你慫恿王鉷,狀告胡兒?” “右相誤會了,此事,下官是黃泥掉進褲襠,說不清啊?!睏钺撁Φ?,“是王中丞想升御史大夫,與胡兒起了爭執……” “還敢狡辯!”李林甫怒叱道:“當本相不知你在其中煽風點火?” 楊釗俯地認罪,語態滿是惶恐與不安,道:“是薛白,中秋一過,他便讓虢國夫人邀我過去,讓我轉呈狀書給王中丞,可我連看都沒看啊?!?/br> “目光短淺的廢物,只顧盯著一點官位,斗自己人?待東宮得勢,你可得全尸?” “下官太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