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 第19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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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等他睜開眼,竟是與李騰空對視了一眼。 “嗯?” 一聲輕響,李騰空手里的拂塵掉在地上。 她慌亂撿起,道:“師父邀你到宗圣宮迎駕?!?/br> “御駕到了?” “嗯,昨日傍晚便到了?!?/br> 李騰空背過身,只覺好生尷尬,方才卻是顏嫣與她說“阿兄似乎出去了,你到屋里問問青嵐姐”,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站到門邊看去,顏嫣正在客院吐納練功,模樣單純無辜,該是沒有這種心眼子。 薛白迷迷糊糊坐起,目光落在李騰空的背影上,只見她脖頸優美,腰肢纖細……不由想到若能謀得天下,大可給她一個妃嬪之名。 他連忙搖了搖頭,暗罵自己。眼下除了一個想法之外一無所有,倒是考慮起妃嬪之事了?昏了頭,經不住考驗,爭了天下也是昏君。 “你怎么還不起來?”李騰空背著身問道。 “起來了?!?/br> 薛白坐了一會,穩固了上進之心,又待青嵐打水回來幫忙梳洗,往宗圣宮去。 …… 因圣人帶著一部分皇親國戚前來,宗圣宮的守衛嚴格了許多,更添肅穆。 這次,走過那棵千年古銀杏時,玉真公主卻是向李騰空道:“騰空子,你阿姐與咸宜公主在化女泉道院,你去見見?!?/br> “是?!?/br> “薛郎隨我來?!?/br> 她領著薛白一道向西走,沿著小徑蜿蜒而上,百余步之后,地勢忽然開闊。 前方是個說經臺,西側有八角涼亭,八卦懸頂,旁有一池亦是八角,內壁有石龍吐水。 “此為上善池,老君曾煉丹藥溶于其中?!?/br> 玉真公主說著,拂塵輕輕一揮,走進亭中,自在一角坐下,顯得仙風道骨。 旁人對她多有狎言,其實天下最有才情的俊杰人物她都得到過,她早已修得眼界極高,道基穩固,仙氣飄然,不摻半點yin俗之氣。 亭中另外幾名男女道士亦然,皆世外高人模樣……除了臉上滿是傷痕的李琮。 奇怪的是,亭中的老道士們都在閉目養神,聽一個二十余歲、很有仙氣的道人在講《道德經》。 薛白站在玉真公主身后,沒去看李琮,而是將目光落在那年輕道人身上。 “所謂‘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泌年滿十六,自負才氣,賦長歌行曰,‘請君看取百年事,業就扁舟泛五湖’,唯張曲江公告誡小道‘早得美名,必有所折,宜自韜晦,斯盡善矣。藏器于身,古人所重,況童子邪!但當為詩以賞風景、詠古賢,勿自揚己為妙’,得此言,泌方開悟……” 聽到此處,薛白心念一動,忽明白了這小道士是何人,李泌。 再回過神來,李泌卻已然看向了他。 兩人目光對視,薛白忽然覺得方才這一席話,他就是在與他說的。 論才華,十六歲時的李泌絕不輸于如今的薛白,且其人有神童之美譽,圣人親口承諾過要以“國之重器”委以重任,他認為時機未到,不肯出仕而已。 這個中道理,薛白聽懂了,遂點了點頭。他亦覺自己比李泌俗氣太多了,但人各有志,總不能世間人人都仙風道骨。 繼續聽他們論道了一會,有內侍過來,召走了幾位老道士以及李泌。 亭中只剩下玉真公主與李琮等廖廖幾人。 “聽聞圣人還打算拜靜玄真人為師,修長生法門?!崩铉?。 玉真公主道:“我修道多年,若有聞長生法門,豈有不報于圣人之理?” “也是因李適之一案,宗室聲望有損,圣人欲尊道教以彰聲望。此次來,欲加尊太上玄元老君‘圣祖大道’?!?/br> 薛白在一旁聽著,心想,這大唐的問題李隆基心里都清楚,但就是隨心所欲依自己的喜愛來做。 而李琮這句話,是在不經意間展露一點點他治國的想法。 玉真公主對這種政事不感興趣,稍坐了一會,自領著人去看風景,給了李琮與薛白單獨說話的機會。 八角亭地勢頗高,不虞被人偷聽到他們的談話。 …… “我與慶王近來見面的次數似乎有些太多了?!毖Π滋嵝蚜艘痪?。 其實他們大半個月只見了兩次,且還有許多事沒有達成共識。 李琮很誠懇,道:“我與姑姑說了,你是我的故人之子,她只當我們相見是因為私事,你不必有顧慮?!?/br> “慶王,我很顧慮?!毖Π滓鄳B度誠懇,道:“已經死了很多人了?!?/br> “看來你已見過四妹了?!崩铉溃骸澳悄銘撘仓獣宰约旱纳硎懒??” 一句話入耳,薛白眼神中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異色,他略略沉吟,緩緩道:“是,我已知曉自己的身世了?!?/br> 上一次見面,他認為與皇子走得近,風險大、好處小,對于李琮的拉攏有些抗拒之意。今日的態度卻已有了微妙的變化,不再那么疏遠冷淡。 果然,確定了身世,立場自然會有不同。 眼下他們是同路人了。 李琮笑了笑,臉上的傷痕雖有些猙獰,態度卻親切溫和,以長輩的口吻道:“我與你阿爺情同手足,往后當以子侄視你?!?/br> “多謝慶王?!?/br> “你喚我伯父即可?!?/br> “是,伯父?!?/br> 薛白只略略猶豫,順勢應下。 他已意識到自己有了一點點渺茫的希望來爭一爭帝位,而過程中需要一個暫時扶持的對象,李琮很適合。 這樣一個被幽禁十王宅之內的皇長子,正可讓他利用其名義來積蓄勢力,應對危機。 第122章 隱情 上善池中山泉溪水淙淙。 近處翠竹林海,隨風而動,遠處的終南山山巒起伏,煙嵐橫斷。 “這些年,你受了太多苦?!崩铉龂@息一聲,拍了拍薛白的背,“我聽聞,三弟幾乎活埋了你?” 此前,薛白被誣為交構東宮時向陳玄禮闡明了此事,也放出了風聲,因此李琮也聽說了。 這句話算是進入了正題。 “不錯,只怕我與東宮結下仇怨了,伯父可否為我化解?” 李琮苦笑著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臉,道:“我如此模樣,幽居于十王宅,豈能干預得了儲君?” 薛白沉吟道:“若三庶人案平反呢?” “你想平反三庶人案?”李琮試探地問了一句。 “是?!?/br> 薛白很干脆,旗幟鮮明地表明了態度。 “我與李亨有怨,以為他不當人君,國儲當屬仁厚長子?!?/br> 李琮神色一變,因這單刀直入的一句話而驚異。 卻也激賞。 欲謀大事,豈還能惜身?正該如此銳意進取,直截有力。 而若三庶人案平反,那么他的子嗣將不再是他成為儲君的阻礙,相反,他的四個兒子將成為最大的助力。 “難,極難?!崩铉饬藥撞?,緩緩道:“圣人絕不可能平反此案?!?/br> 薛白問道:“為何?” 他不急,等著看李琮對草詔之事所知多少,但李琮卻給出了另一個解釋。 “伱可知王皇后?” “略知一二?!?/br> 薛白聽說過李隆基原配王皇后的一些事。 王皇后名叫王菱,乃太原王氏之女,很早便嫁給了臨淄王李隆基,在武周朝那段最艱苦的時期與他同甘共苦,在幕后給了頗大的支持。 她并未生下兒子,色馳愛衰,李隆基登基后便移情了武惠妃,武惠妃產子得寵之后,炮制了“符饜案”,坐罪將王皇后廢為庶人,幽禁冷宮至死。 李琮年幼時得過王皇后恩惠,此時提起,語氣有些敬重之意。 有些話沒有明說,言下之意卻是,廢太子李瑛一度養在王皇后名下,可謂嫡子。 這是前提,說過此事,李琮竟是有些不安地四下看了一眼,確定了身處于這四下空曠的山亭之中,方才開口。 “張曲江公為相,過于耿介了?!?/br> “這是何意?” “圣人登基以來,銳意進取,任用開元四賢相,治理出了大唐煌煌盛世。只是到了張公任相后來那幾年,張公有些過于自負、清高了,常常忤逆圣人?!?/br> 此后,李琮舉了幾個張九齡固執的例子。 開元二十三年,幽州長史張守珪擊敗契丹,圣人欲任張守珪為相,張九齡執意阻撓;開元二十四年,安祿山冒進中伏,損兵折將,張九齡力主殺之,圣人執意不肯;開元二十五年,圣人在洛陽待不住,決意返回長安,張九齡擔憂農忙時啟程會踩踏莊稼,苦苦阻攔…… “這是圣人最后一次去洛陽,此后十余年,圣人再也沒有離開過長安?!?/br> 李琮這些話里有些別的意思,薛白聽得懂,點了點頭。 對于圣人而言,這已不是罷免張九齡一個人的問題。 換成姚崇、宋璟、張說,難道就會好嗎?開元四賢相都是一樣的德性,指手劃腳、多管閑事。 這一批臣子全都有問題。 大唐到了盛世,圣人到了晚年,根本不再需要這種約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