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 第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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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到廂房,繞過屏風,杜五郎還在打鼾。 薛白推了推他,道:“起來吧,今日有道士來給你驅邪?!?/br> “再睡會?!倍盼謇煞藗€身之后卻嘟囔了一句,“是該起來,今日給端硯度橋?!?/br> “度橋?” “奈何橋,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下輩子投胎個好人家?!?/br> 杜五郎說著,心里好受了許多,撐起身子來。 薛白則微微惘然,自語道:“孟婆湯?!?/br> “是啊,要不然成了孤魂野鬼?!倍盼謇赡闷鹨患蠛门?,漫不經心地系著衣扣,嘴里道:“不過若我轉生時還能記得上輩子之事,那一定很有趣?!?/br> “確實有趣?!?/br> 此時屋外響起了敲門聲,薛白過去開了門。 來的又是青嵐,她頭發梳成了雙髻,用發繩扎著,腰間有一根束帶把綠白條紋的彩間裙攏高以方便走路……打扮得一副唐時婢女的模樣。 嗯,人家本就是唐時婢女。 “五郎起了嗎?真人已經到了?!?/br> “起了?!?/br> 青嵐往屋中走去,一見杜五郎那亂七八糟的模樣便皺了眉,責怪薛白道:“你也不將五郎把衣服披好?!?/br> 她上前便要給杜五郎系衣服。 “我自己來?!倍盼謇煞炊帕?,往后退了兩步,手都不知往哪放,“我自己會穿,你忙你的,我馬上過去?!?/br> “那五郎一會到二庭盥洗?!鼻鄭剐辛艘欢Y,又招過薛白,道:“設壇需人手搬東西,你先隨我過去?!?/br> “好?!?/br> 她這一進來,倒將屋中兩人都安排了一遍,頗有家中大婢的風范。 帶著薛白走過游廊,她還不忘敲打他兩句。 “我知你許是出身富貴,做不慣這些。但相比當官奴,能在杜家做事是天大的福分,你該盡心些才是?!?/br> “好,應該的?!?/br> “五郎當你是個玩伴?!鼻鄭馆笭栃α诵?,隨即又嚴肅了語氣,提醒道:“但你也莫失了下人的自覺?!?/br> 她自覺這一番話柔和中帶著嚴格,能稱得上厲害。 薛白依舊應了一聲“好”,神態平常。 青嵐卻感到有些鎮不住這個小廝,恍惚以為走在身邊的是當五品高官的阿郎。 兩人穿過后儀門,她停步走在后面,調整了一下,提醒自己保持大婢風范。 *** 二庭已在設壇,有仆役正跟著一個道童在擺放香案。 掛著許多小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 有個須發灰白的老道正昂然立于庭中,手拿拂塵,身背桃木劍,仙風道骨的模樣。 一見薛白與青嵐過來,老道微微一笑,邁步迎上。 “貧道方大虛有禮了,今日一見,杜五郎真乃天質自然、風采特秀,往后必非等閑?!?/br> 話到最后,老道手中拂塵輕擺,語氣篤定。 青嵐雙手已經搭在腰間正要行禮,聞言愣了一下,道:“道長誤會了,五郎還未過來,這是……” 她看了薛白一眼,覺得現在說這是書童似乎讓方大虛難堪。 此時,書房方向忽然“咣當”一聲響。 青嵐遂輕推了薛白一下,道:“你去看看是否碎了什么物件,灑掃干凈?!?/br> “好?!?/br> 薛白向還在撫須掩飾尷尬的方大虛拱手行了一禮,轉身便向書房方向走去。 繞過不大的小竹圃,拾階而上,已能聽到爭吵聲。 “若非你,五郎豈能遭此大厄?!” “是五郎口出妄言,幸而子婿請托朋友,吉大郎才放回五郎……” “閉嘴,簡直強詞奪理,休再提你那些狐朋狗友!” “丈人這般大怒,然而子婿做錯了何事?子婿交結豪俊之士,還不是為了杜家好?!” 又是“咣啷”一聲大響。 書房門沒有關上,薛白走上前,正看到杜有鄰憤然將一張矮幾推倒。 “為杜家好?咳咳,你說得出這等話?你一介兵曹,俸祿幾何?你用媗兒的嫁妝給那些名士送奢侈之物,給杜家招來禍事,還敢信誓旦旦?!?/br> “丈人糊涂啊,安不知有舍才有得,如今籠絡他們,來日他們才會聲援太子……” “閉嘴!閉嘴!” 杜有鄰氣得幾乎要昏厥過去,由盧豐娘、全瑞一左一右扶著,以手撫額,喘氣不已。 站在他們對面的則是一個俊挺青年,身穿錦裘,頭帶深青色的軟幞,在這寒冬臘月還握著一柄折扇,吊著一個玉扇墜,外表看起來著實是好風采。 想必這就是杜家的大女婿,柳勣。 薛白雖只到杜家三日,卻已常聽這位柳郎婿的大名。 在杜五郎口中,大姐夫生性狂疏,為人熱忱、不拘小節,因此交游廣闊;而在杜家其他人口中,柳勣輕傲無禮,對外人獻媚而對家小淡薄,做事眼高手低,除了一副皮囊簡直一無是處。 此時柳勣對杜有鄰的盛怒之態視而不見,兀自說道:“正是因太子在朝中毫無勢力,才會任人欺負?!?/br> “我讓你閉嘴!休再提太子!” 杜有鄰一張臉漲得通紅,要掙開攙扶去撲柳勣。 “有何不能提的?丈人往后可是當朝國丈,未免太膽小怯懦了……” 薛白此時才恍然大悟,難怪這幾日聽杜五郎提到“二姐”都是語氣敬畏,原來杜家二娘子竟是嫁給了當朝太子。 只見杜有鄰眼一瞪,竟是真個氣暈過去。 “阿郎!” 那邊柳勣才說到“我身為太子連襟”,忽然見此情形,終于臉色一變,連忙上前去扶。 “你走開!”盧豐娘尖叫不已,手忙腳亂。 管事全瑞連忙喊道:“快,請大夫來?!?/br> 婢女彩云匆匆往外跑,還撞了薛白一下。 薛白則趕上前幫忙扶著杜有鄰,神態冷靜。 “讓他側臥,衣領解開,保持呼吸暢通?!?/br> “阿郎!阿郎!” 好在沒過多久,杜有鄰便醒了過來,才睜眼第一件事就是艱難地抬手指向柳勣,嚅著嘴唇,重復著一個詞。 “和離……和離……” 薛白看向柳勣,只見他的眼皮明顯跳動了幾下,滿臉都是不可置信。 回過頭來,可看到這書房墻上掛著一幅書法,八個端端正正的楷書大字。 “謹言慎行,如履薄冰?!?/br> *** 這日中午,庭院中老道士還在搖晃著手中的招魂鈴,嘴里嗡嗡嗡,念念有詞。 “拜請九天司命護宅真君來收驚……” 柳勣失魂落魄地從道壇邊走過,繞過壁照時,手中的折扇落在地上猶恍然未覺。 *** 時盡傍晚。 法事終于做好,盧豐娘對香案祈求了好幾句“無災無病”才吩咐人收拾起來,之后請老道長去用飯。 薛白幫著收拾了各種物件,與奴仆們一起到前院用飯。 便有下人向他問道:“你可看到了?阿郎這次真下決心讓大娘子和離了?” 薛白搖頭道:“不知?!?/br> “可吃午食時全福說了,當時你也在書房?!?/br> “我沒聽懂?!?/br> 旁人又在嘀咕上午那場爭吵,只有薛白始終不談,專注啃著麻胡餅。 “薛白?!?/br> 杜五郎背著手,在外儀門處探出半個身子,道:“快過來?!?/br> 兩人遂走到廡廊處,在欄桿邊坐下。 “你吃?!?/br> 杜五郎四下看了一眼,從背后拿出一根雞腿,又從袖子里掏出個雞蛋來。 這已不是第一次了,薛白坦然接過吃了。 他首先不覺得打工丟人,其次認為互相幫助是人之常情。他身上有種受了幫助早晚能回報的自信,因此坦然大方、毫無忸怩。 “站了一整天,方真人拿符箓在我眼前晃啊晃,好累?!倍盼謇缮炝藗€懶腰,道:“你呢?” “掃地,收拾?!毖Π椎溃骸跋挛缯頃軙r偷偷看了會你那些書?!?/br> “四書五經有甚好看的?!?/br> “為了有用,又不是為了好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