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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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屋里還住著不少人,夜半有老嫗猛然劇咳,亦有著孝服的女娘由輕聲啜泣轉為痛哭。 老嫗是個孤家寡人,冬夜病倒在開元觀前,被道中女冠收留。 她在道觀里還做些雜事,明寶清昨夜來時,就是她張羅著鋪床鋪被。 老嫗天未亮就出去了,然后院中響起竹帚掃過磚地的淅淅索索聲,與早課的念經聲奏在一起,叫人心頭無怨。 那孝服女是因兄長客死在長安,所以跟著祖父前來收尸治喪,結果祖父半道病死,只留她一人。 明寶清在她的哭聲中醒了好幾次,一點厭煩也沒有,反而有些自責,因為她的不幸讓明寶清覺得自己好像還不算十分的倒霉。 “小娘子,齋堂里有飯食,你可以去用?!崩蠇炇怯眠^之后才回來的,手里還端了一碗素油馎饦,是給那位孝服女的。 “多謝您?!泵鲗毲遢p手輕腳地出門去,站在廊下有些懊惱地自語了一句,“從前怎么都沒給這里添過香火錢?” 開元觀是個藏在民居里的小觀,明寶清之前從未踏足過。 她去的都是一些香火鼎盛的廟宇道觀,又或是某些據說求子嗣、姻緣、前程格外靈驗的仙館洞府,帶著滿滿的貪欲去神靈面前,奉上俗世的金錢以求心愿得償。 但開元觀不要她什么,反而送了她一夜床榻,一碗薄薄面片,還點了兩滴清油,添了一把煮至軟塌的野菜。 馎饦的味道其實并不好,太寡素了,但明寶清吃得干干凈凈。 在水缸邊蕩碗的時候,有位老道長也在洗她的筷子,笑問:“可有去處?” “有的?!泵鲗毲灞凰蚊骷儍舻男θ莞腥?,明明滿腹心事愁緒,卻也微微笑起來。 原來能有去處,也是人世間難得之事了。 人已經在長安城里了,想去岑府,或是去找邵二娘子都是很簡單的事。 但明寶清沒有這么做,如果六舅舅已經分府別住的話,她可能還會去探望他。 只眼下,明寶清從菜市口的布告板前移開目光,轉身垂眸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灰褐布衣。 她雖反復告誡自己多次,無需因外物而羞恥,但只要是穿著這樣的衣裳登門,誰都會覺得她是來乞求憐憫的。 明寶盈往街市中走去,聽著耳邊喧鬧,抬眼望向鋪子里那架斜擺著的銅鏡。 作為脂粉鋪子里的銅鏡自然是隔三差五就要磨一遍的,即便擱了一丈遠,她還是能與鏡中的自己對視。 容顏憔悴并不叫明寶清意外,只是那雙眼,她沒見過自己這樣迷茫。 長街上車馬行走霸道,更別提那是一輛四駕的馬車,琉璃移窗如粼粼水波。 明寶清被車輪聲喚回神,不用去看那馬車上的徽紋都知道是勛貴所有,馬車里坐著人不是公主就是侯爵。 她有些狼狽地轉入巷中,疾走躲避,哪里會曉得被車中人看了個分明。 這琉璃窗子外頭見不到里頭,里頭卻能看見外頭。 “那小娘子的眼睛同岑嫣柔簡直是一模一樣?!边@把聲音不疾不徐的,帶著一絲興味。 坐在下首的女官即刻望去,雖只瞧見明寶清轉開的側臉和背影,但這女郎生得清麗入骨,絕非凡品,若曾見過,絕不會忘。 她思忖道:“似是岑娘子的長女?!?/br> “竟沒有離開長安嗎?”說話這人微闔著眼,濃睫垂掩,眼尾纖纖細紋,遮不住眉目的凜冽與華麗。 “岑石堂有意安排她們離開的,但她不愿。如今還留在長安縣,帶著一幫姊妹住在她繼母藍氏郊外舊宅之中?!迸亠@然留意過明寶清的去向。 那人似沒了再了解的興趣,只倚在軟枕上假寐,如墨緞華美的長發攏著她,額間珊瑚花鈿垂懸如血滴,似一只能洞察天機萬物的眼。 直到從走出了巷道的另一頭,明寶清的心神才定了下來,她有些困惑地順著巷道望出去,覺得自己未免太慌亂了些。 巷道的另一頭也就是脂粉鋪子的后院,這院被用做作坊,門開半扇,露出幾個正煮花搗漿的身影,花香之中還有豬羊胰子的一點膩味。 明寶清饒有興致的瞧了一會,沿路朝前走去。 街市后邊的小路被高高坊墻藩籬截得很窄,如果明寶清還是那個坐車的貴女,她絕不會走到這里。 一間鋪兩扇門,前后大有不同,后頭除了設作坊之外,也有用做庫房的。再者就是很多店家是拖家帶口住在鋪子里的,前頭賣貨,后頭生活。 日頭漸漸熱了,敞著后門納涼的人家不算少。 明寶清提裙避過栓養在后門的白犬,又抬頭瞧了瞧栽在墻頭的綠蔥。 門框似畫布,她每走過一戶,皆是不同的人與情景。 明寶清時不時見到幾張熟悉但又叫不上名字的面孔,看著他們對家人笑罵嗔怒,才意識到原來他們不僅僅是賣果子的沈二郎,賣幙頭的蘇嫗,賣飲子的李九娘,而是一個個更為鮮活的人。 明寶清忽然覺得從前的自己很傲慢,但過著那樣被人高高供養起來日子,即便 只是平視四周,對于其他人而言,也是一種目下無塵的做派。 因明府中養了繡娘,明寶清其實很少踏足衣肆、彩帛行、絹布鋪之類的地方,更多時候是由掌柜的挑了上等好貨送到府上讓她們挑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