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祭典
鈴木葵站在主室門前,心臟在胸腔里輕微地撞動,卻并非全然是恐懼。 經過這些日子的平靜,那場痛與歡愉的侵犯和被玷污的zigong更像是一場遙遠而模糊的噩夢。 祈禱師的叮囑陰森、詭異,在虛假的安全感下,被強行按進了意識的底層,蒙上了懷疑的灰塵。 箱子得打開,衣服得穿上一件。 穿過的?絕不。 僅僅是想到它們曾經纏繞在自己身上,那種陰寒的滑膩感似乎就能重新爬滿脊背。 必須選一件從未碰過的。 她深吸一口帶著香味的空氣,推開了門。巨大的桐木衣箱沉默地蹲在角落,像一頭蟄伏的獸。她不去看最上層那片刺目的紅,也不看那片沉靜的藍,目光聚焦在箱內。 層層迭迭的綾羅綢緞之下,壓著的是更為亮眼的色澤。 手指有些抖,撥開一件件華美卻死寂的羅衣,指尖終于觸到了一片截然不同的冰涼絲滑。不是上幾層那些鮮艷到邪氣的綢緞,而是一種極深的宛如凝固湖水的青色。 更往下探去,她用力,一點點將這沉睡在其中的和服拖了出來。 沉。 比想象中更沉。 青得深邃,并非通透的翡翠,而是雨前暗沉沉的天色,或是積了百年塵埃的湖水。料子是極厚重的絲綢,帶著一種冰晶般的冷冽質感。 形制是付下,莊重里透著一絲古雅。衣襟、袖口和長長的下擺邊緣,用比底青稍淺些的靛青絲線,密密麻麻繡滿了繁復奇詭的紋樣。 是蜻蜓。 并非春日水邊常見的輕盈靈動的蜻蜓,而是一種扭曲、變異的形態。 無數只形態怪異的青碧色蜻蜓占據了每一寸空間。它們巨大的復眼用細密的銀線點成,在暗青的底子上閃著鬼氣森森的光。 單只的蜻蜓身體被極度拉長,扭曲盤旋。另一些則密集地堆迭糾纏在一起,細瘦的長足相互勾連穿插,翅膀重迭、刺穿,構成一片令人暈眩的、密密麻麻蠕動著的青色漩渦。 繡這件和服的針法極盡繁復,蜻蜓的脈絡、關節、薄翅上的光斑都清晰得詭異。 尤其翅根處,還用了少量枯葉顏色的絲線繡出幾道斷裂的、衰敗的紋路。整件衣服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壓得葵手臂微沉,一股混合著遙遠水汽和清冽的泉水氣息,幽幽地鉆入鼻腔。 她盯著衣服上那些糾纏的變異蜻蜓,胃里有些不舒服的翻騰。 是這衣服本就如此詭異,還是自己的心依舊殘存著恐懼的種子? “沒事的,”她低聲自語,像是在說服這件衣服,更像是在說服自己,“就穿這一次。而且…已經沒事了?!?/br> 門外,暮色已然粘稠。 遠方的町落里,祭典前夜的喧囂如同沉悶的鼓點,隱隱傳來,催促著她。 換衣的過程帶著一種刻意的儀式感。 她褪下身上沾染著都市氣息的薄棉裙,冰涼的空氣瞬間包裹住赤裸白凈的肌膚。宅邸的涼意刺得她微微一顫,小腹深處似乎也極輕微地瑟縮了一下,但那不適感如同幻覺,稍縱即逝。 她將那沉重的青色付下披上身。 絲料比想象中更涼,也更滑膩。內襯緊貼皮膚的觸感冰涼如蛇,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 腰帶在身后收緊,一圈、兩圈……當最后用力系緊時,腰間的壓力驟增,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緊緊環抱住,冰冷感透過絲料直沁腰rou。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竄起的那一絲本能的排斥感,走向玄關鏡。 鏡面模糊不清,映出的身影也被光陰扭曲。鏡中的她面容清麗,眼中的光影在昏暗光線下更顯明亮,在那片詭譎青色的映襯下,竟透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她不敢再看,匆匆挽起烏發,用配套的青色發飾固定,推開大門,走進漸次濃稠的夜色里。 越靠近町落中心,喧囂的聲浪如同實質般劈頭蓋臉地砸來。 空氣里充斥著烤魷魚的焦糊、棉花糖的齁甜、章魚小丸子的油腥味,混合著人潮洶涌散發出的熱騰騰汗意和塵土味。無數盞提燈匯聚成蜿蜒流淌的光河,照亮了人們的臉龐。 青年學生三五成群,浴衣的帶子松松垮垮系在腰間,嬉笑著穿梭于攤位之間,手里舉著彩色熒光棒,揮舞間在旁人臉上留下轉瞬即逝的綠紅光影。 小情侶們依偎得難分難舍,女孩子大多穿著鮮艷的花草浴衣,發髻邊別著時令小花或俏皮的塑料發飾,緊緊攥著男友的手,臉上紅暈不知是熱還是羞澀。她們走過時,廉價脂粉的氣味混著少女特有的體息飄來。 更多的則是本地住民,穿著半舊的浴衣或甚平,神情松弛,端著攤販遞來的簡易紙杯飲料,慢悠悠地逛著,目光掃過熟悉的攤位和陌生的游客。 空氣中鼓點強勁的三味線和太鼓聲永不停歇,混著人聲鼎沸,交談聲、歡笑聲、討價還價聲如同無數根嗡嗡作響的絲線,纏繞不休。 一個提著兔子燈籠、穿著粉色小浴衣的小女孩被母親牽著,突然停下腳步,清澈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葵衣服上那些扭曲糾纏的青蜻蜓。 小女孩突然眼睛亮了起來,猛地拽住母親的裙子,指著葵身上的蜻蜓甜膩膩地說道:“mama!jiejie的衣服好好看呀,你也給我買好不好?” 年輕的母親的眼角帶上笑意,蹲在小女孩身邊柔聲說:“那你去問問jiejie呀?” 葵眨了眨眼,重新凝視那衣襟上扭曲盤繞的蜻蜓圖案。 衣襟邊緣那只翅膀斷裂的青蜻蜓,恰好對著她隆起的胸脯,巨大的復眼在流轉的燈光下反射著柔和的微光。 小女孩白嫩的小手高高舉起那根鮮紅欲滴的蘋果糖,晶瑩的糖殼在無數燈籠的映照下反射出香甜的光澤。 那些靛青絲線的線條依舊繁復而詭譎,但此刻在暖融融的燈火下,細密的銀線復眼似乎少了幾分之前的鬼氣,更像精美的工藝品。 果然是光線角度和心態的問題吧?自己之前真是太神經質了。 一股暖流涌上心頭,緊繃了許久的神經驟然松懈,幾乎讓她鼻尖發酸。 葵臉上終于漾開一抹真心的笑意,順勢蹲下身,溫柔地接過那根帶著甜蜜氣息的蘋果糖。 “謝謝你?!笨穆曇魩е约憾嘉床煊X的柔軟,冰涼的手指揉了揉小女孩柔軟的頭發,“這衣服啊,是我外婆的哦。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款式了?!?/br> 小女孩用力地點著頭,大大的眼睛彎成了月牙,突然湊近葵的耳邊,用帶著奶氣的甜膩聲音悄悄說:“jiejie是我今天見過最漂亮的人!小吉要把蘋果糖送給jiejie!” 說完,她咯咯笑著跑回母親身邊,留下葵握著那根紅得耀眼的蘋果糖。 葵舔了舔干燥的唇瓣,粘稠的糖殼散發出的香氣直鉆鼻腔。她試探著,對著那光滑堅硬的圓弧狀糖殼頂端,小心翼翼地用舌尖碰了一下。 隨著甜味在口腔彌漫,一絲奇異的滿足感隨之擴散開來。她索性不再顧忌,對著那根被小女孩誠心送出的蘋果糖,狠狠咬了一口。 咔嚓! 糖殼碎裂發出細微的聲響,甜得齁人的汁液瞬間在口腔內溢出。 “葵?!” 一個略高帶著驚喜的熟悉男聲穿透了嘈雜的聲浪,在葵的左前方響起。 葵含著一塊還沒化開的糖殼,茫然地轉頭。 視線有些模糊地聚焦,竟然是昨天在聚會上的那幾位同學。 佐藤健站在最前面,英俊的臉上滿是驚訝和掩飾不住的欣悅,他旁邊是昨天起哄最厲害的兩個女生,此刻也睜大了眼睛,滿臉興奮地看著她。 “天??!葵醬!太巧了吧!”短發女生率先叫了出來,拉著朋友就擠了過來?!澳憔尤灰苍诠浼赖??” 葵下意識想咽下嘴里的糖塊,喉嚨卻猛地被黏膩的糖汁嗆了一下,發出一聲含糊的咳嗽。 佐藤健立刻上前一步,濃黑的眉宇間滿是關切:“沒事吧?你……” 他的話沒說完,目光落在葵身上的青色付下和服上時,明顯窒了一下,眼底掠過極其驚艷的光芒,隨即染上更深的欣賞。 “這身…真是太合適你了?!彼敛谎陲椯潎@地說道,聲音在喧囂中異常清晰地傳入葵耳中。 “是啊是??!葵醬你穿和服也太犯規了吧!”另一個女生嘖嘖稱奇,湊近了些,好奇地打量著她衣襟上繁復的青色蜻蜓紋樣,“好特別的花紋!在哪兒買的?古著店嗎?” 葵正待開口解釋,一股巨大的力量毫無征兆地從她身后猛地撞了上來。 “讓開!麻煩讓讓!小心——” 一個粗魯焦急的男性吼聲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在耳后炸響。 那股力量來得太過突兀兇猛,葵甚至沒來得及完全咽下口中黏膩的糖塊,喉嚨里發出半聲被掐斷的驚呼,身體就被撞得完全失控。 眩暈與失重感瞬間攫住了她,祭典喧囂的聲浪、佐藤健那張寫滿驚愕的臉龐、同學們圓睜的眼睛、甚至頭頂流淌的燈火長河,都在視野里猛地傾斜、模糊、旋轉。 完了。 她絕望地閉上眼,預期中的冰冷和疼痛沒有到來。 一雙極其穩定的手臂穩穩地托住了她的后背和腰側。 不,那甚至不能稱為“托”。 那是一種完全的包裹感。 力量恰到好處地承接了她全部倒下的體重,既沒有一絲晃動,也沒有讓她感覺到任何強硬碰撞的不適。 葵被這冰冷的觸感激得渾身一顫,嘴里那塊未化的糖塊幾乎要滑進氣管,她劇烈地嗆咳起來,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她下意識地掙扎著想要站穩,手指胡亂地抓向身后能支撐的東西。 指尖最先觸到的,是滑膩的衣料,觸感似乎與她身上這件付下的質地如出一轍。 葵的嗆咳還未止息,淚眼婆娑中,撞進了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青色。 一雙狹長、微微上挑的眼睛,瞳孔的顏色是極其濃郁的青,像被打磨得極薄的青琉璃。 這雙眼睛夾帶笑意,正直勾勾地、毫無遮攔地俯視著她,近在咫尺。 男人臉的輪廓異常清晰,他身上穿著的,赫然也是一件付下和服。 與她身上的青色付下,無論是底色的深沉、還是那令人不安的紋樣,都極其相似,簡直就像是天生一對。 “呀,抱歉呢?!蹦贻p男人開口了,聲音清越得如同薄冰碎裂,帶著奇特的回音感,“沒撞疼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