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聽器
林朽等到于游交班,先去診所打了今天的針。 消炎退燒一類。 主要是電腦還在診所放著,不然最后這一針他都不想打了。昨晚接了千禧的電話后走的急,給電腦忘了。那是他用于游給發的工資買的二手筆記本,很卡,跑不動代碼,用來緩存還是可以的。 前段時間一直在看守所和醫院兩頭跑,姜程的諒解書已經寫好了,也拿給律師了,后面的事暫且都可以放放了。 哦,還有湯穎。 湯穎不回去上學,還得想想辦法。 程序也拿給甲方跑過測試了,提了幾個修改的地方,尾款在甲方的公司審批,這幾個bug改完就能結尾款了。 這都是林朽給自己熬到發燒暈厥,也停不下來的原因。 難得清閑了些,老太太吵了許久,說林百萬耳朵聾了,扯耳朵都聽不見,讓林朽給配個助聽器。 他去了一家專門做中老年器械的店,林百萬的輪椅就是在這兒買的。 老板出來招呼,“小伙子,買啥?” 林朽手指在耳朵邊轉了兩圈,“助聽器,有嗎?” 老板繞進一側柜臺,林朽穿過店廳過去,盯著透明展示柜,首當其沖映入眼簾的是價格,叁五百塊錢在一列,旁邊就是一千多的,叁四千的,在往上還有七八千的。 牌子就那幾個,但款式和價格差距很大,林朽問,有什么區別? 老板這會兒才覺得林朽眼熟,“你是不是來過我家?” “嗯,頭兩年來你這兒給我家老頭買的輪椅?!?/br> 老板覺得他眼熟,是因為他女兒跟林朽是一屆的,眼熟狀元,不然幾年前的客人你以為他多好的記性呢? 一聽是輪椅,北方老年病,十有九個是腦梗,他就直接問,“腦梗???” “嗯?!?/br> “幾年了?” “有……五年了吧?!?/br> “多大歲數了?” “76了?!?/br> 老板指了指叁百塊的那個,“買這個吧?!?/br> 林朽抬頭,“為啥?這幾個啥區別?” “啥區別,你家老頭也夠嗆能用的出來,有一個能聽見聲就行了?!?/br> 他是好心,說的也是實話。 林朽想了想,林百萬癱瘓這幾年,連頓像樣的好飯都沒吃到,什么都得抿碎了摻在飯里,那賣相,說是豬食也不為過。 他排除了便宜的那幾款,“這邊幾個拿給我試一下?!?/br> 簡單聽了下,一千多的和叁四千的差距比較大,雜音、清晰度等等都有差別,叁四千的跟七八千的就沒那么明顯差別了。當然,心理預期價格和承受范圍也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他測試的公平性,最后還是選了叁千八的一款。 于游給發的工資是不夠的,請律師也花了錢,湯彪那些兄弟也接濟了不少。買助聽器,用的花唄。 到家差不多十一點,正晌午攢熱乎勁的時候,院子里卻空蕩蕩的。 養的雞鴨都沒在院里溜達。 他喊了聲,“老太太!” 沒啥反應,他往里走,靠近雞圈時,味道都沒那么重了。雞圈是個小磚房,比林朽要矮一點,上面摞了很多白菜,都是老太太前段時間屯的。他輕輕推開雞圈門,想象中十好幾只尖嘴沖出來的場面并沒有發生,門就那么咣當著了。 “老太太!” 屋門鎖著,鐵鎖鎖的,林朽到倉庫摸了一下平常放鑰匙的地方,摸到了,攥在手里,也許老太太是推老頭兒出去了,他沒多想,回去開鎖。 正開著,鄰居李嬸喊他,“朽??!你咋還在這兒呢?” “李嬸,我剛回來?!?/br> “你咋還沒去村頭大酒店呢?” 林朽一蒙。 村頭大酒店林朽之前去那兒找過工,切菜干苦力,但是后來被老板認出來趕走了,孫芳芳氣的還拿石頭砸人家玻璃來著。方圓幾里的人都知道這事兒,誰家辦事情吃席,孫芳芳都只是上門扔幾百塊錢,絕不進酒店的門。 李嬸怎么會這么問? “你奶自己在那兒忙活一上午了,你快去啊?!?/br> 林朽還是蒙的,但他去了。 碰上幾個來隨禮金的,推搡著林朽往里進。 酒店里跟林朽幾個月前來時沒變化,大圓桌,塑料布,菜也就那幾樣,冰蝦、紅腸、鯉魚、肘子…… 抽著煙,嘮著嗑,但沒貼喜字,看樣子不是結婚。學子宴也不在這個季節,那是什么?喬遷? 進門就是一張方桌,寫禮賬的人是林百萬弟弟家的兒子,看林朽來,趕緊勾手,“朽來了,來來來,你寫,我這大字不識幾個,凈拿拼音代了?!?/br> 林朽就這么稀里糊涂的被推進去寫禮賬了,很麻木,收錢,記下,再收錢,再記下。 他心里是有預感的,但他沒問,也沒人說,一直到來隨禮的人斷了流,孫芳芳也從后廚出來,招呼著幾個稍近些的親戚,“坐著吃去,擱這兒站著嘎哈?” 親戚抱了抱孫芳芳,“大娘保重啊?!?/br> 說著眼淚都掉下來了。 孫芳芳大手一揮,“保重個雞毛,早該死了,壽衣都備下多少年了。沒啥事,我回點禮我還挺樂呵呢,要不然指望林朽結婚再給我回禮指不定哪輩子呢?” 親戚抹下眼淚,“大娘你想的開就好?!?/br> “有啥想不開的?!?nbsp; 她一眼瞄到林朽,兩手一拍,“這癟犢子,啥時候來的?” 所有話,林朽都聽見了。 又有人丟了兩百塊錢在桌上,林朽收起來,白底黑字落下他的名字。 孫芳芳湊過來,“數沒數?有五萬沒呢?” 林朽沒說話。 孫芳芳捏著他的肩膀,“明早上出殯,你別可哪跑了奧?!?/br> “這么大的事兒,你都不通知我嗎?” 孫芳芳還在開玩笑,“我讓你爺給你托話了啊,你這不來了嗎?” 林朽緊握著筆,筆油在紙上浸成一個圓,越來越大,林朽的眼睛也越來越紅,他不解,“那是我爺?!?/br> 孫芳芳變了臉,“你爺咋地???你爺不是人???是人就有死的那天,上一邊哭去,我死那天也用不著你哭?!?/br> 林朽硬是把眼淚收回去了,連帶著想放的狠話也收回去了,他有一瞬的沖動是想說,“你放心,你死那天我他媽接到通知也不來?!?/br> 還好沒說出口。 他問,“你兒子你通知了嗎?” “通知他干啥?!?/br> “林素研呢?” “跟她也沒啥關系?!?/br> 她不通知的原因林朽很清楚,一個回不來,一個不會來。 是可悲的,一雙兒女,都不在。 后面的流程是被村里一個專門做白事的先生推著走的。下午在院里搭了靈棚,棺材挪進去,吊唁的人其實沒多少,來吃席是因為有禮金往來,來吊唁得是有交情的,叁波就差不多了。 兒女都不在,守夜的人沒幾個,都被孫芳芳打發回去了。 余下的時間,林朽戴孝跪在棺材旁,孫芳芳在屋里坐著數錢。 有八萬多,孫芳芳應該是滿意這個數字的,柜里翻出幾張灰色報紙,把這摞錢包了又包。 林朽遠遠的實在看不下去了,她一直就惦記著回禮的那些錢,數了好幾遍,現在又包的像花似的,倍珍惜。該珍惜的不是棺材里的人嗎?下了葬,再就沒有挨這么近的時候了。 他沖進屋,一把搶過那摞錢,摔地上?;业募t的散落一地。 “孫芳芳,你有沒有心吶?” 孫芳芳瞪他,就要下地去撿,“犢子玩意,那是錢?!?/br> “你們十八歲就定親了,他好歹陪了你一輩子,你一點沒有舍不得嗎?” 孫芳芳蹲地上,挪著腳步撿錢,“他早點死,我還能換個老伴。這功夫才死,哪還有老頭瞅我?!?/br> 林朽蒙著眼嘆氣,無奈,他印象里孫芳芳就是不怎么喜歡林百萬的。 林百萬喜歡看書,叁國水滸,封神榜他有一整套,坐在院里一看就是一下午。 孫芳芳是個cao勞的命,年輕時候家里的農活就都是她干,拖拉機都會開,性格也是火急火燎,要不然村里人都叫她孫冒煙呢。 她每天都只做兩件事,干活,和罵林百萬。 說他是假秀才,武不行文不就。 但其實林朽小時候所有的教育都來自林百萬,算數,寫字。還有物理,電路壞了林百萬會修,板凳壞了林百萬會修,林朽眼里的林百萬是萬能的。 孫芳芳眼里的林百萬,是下輩子絕對不嫁的。 有些事他沒辦法跟孫芳芳講出口。 林百萬發病那日,側半身都動不了了,在救護車上艱難拉著林朽的手,說,“等芳芳?!?/br> 他怕去醫院這一遭,就見不到孫芳芳了。 林百萬進手術室前,說了人生中最后一句完整的話,“別惹你奶生氣?!?/br> 這么多年,林百萬一直是個和煦的脾氣,孫芳芳怎么罵他都笑呵呵的,不生氣也不反抗。 林朽挨罵時,頂嘴,林百萬就在旁邊看著,笑。有一次林朽鬧脾氣,幾天沒跟孫芳芳說話,那時候還小,什么都不懂,孫芳芳該賣菜回來的時間遲遲未歸,林百萬腿腳又不好,讓林朽去找找,林朽不去,他沉迷于手上的悠悠球,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挨了林百萬一巴掌。 他記恨了林百萬很久,還有個專門的小本本,寫著跟林百萬絕交、老死不相往來這類的話。 他不敢想,林百萬這個身體素質堅持多活了五年得是多大的意志力。 孫芳芳依舊在撿錢,林朽摔門出去了。 棺材還沒加釘,但合的嚴實,白事先生千叮嚀萬囑咐不許開,會沖撞了什么什么。林朽才不信那些,林百萬也跟他講過,牛鬼蛇神都是假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不會化作任何東西,他存在過的痕跡會隨著時針轉動一點點被抹去,他的樣貌會在人的記憶中逐漸被忘卻。 他死了,他永遠成為被動的一個。 照片能留住的只有一刻,許多照片才有許多時刻。 在那個洗膠卷的年代,他就給孫芳芳拍過很多照片。 而自己只有棺材板上的那一張,還是從林朽小時候過年嚷著要拍的大合照上裁下來的。 林朽推開館板,淚如雨下。他看到了棺材里僵直發黃發硬的軀體,也看到林百萬到底都沒能撫平的眉心,他一定很舍不得走。 一定。 眼淚無聲地砸著,他一點點拆開助聽器的包裝,隨手丟旁邊,手捏著一只助聽器問,“老頭兒,我是誰?” 答了就給你戴。 沒人答。 他只能自己答?!拔沂橇中?。你孫子?!?/br> 助聽器戴的艱難,肌膚已經沒有柔軟度了,硬往里塞。大小不太合適,他沒辦法再拿盒子里那幾個大小不同的耳蝸依次給他試了,手也在發抖,助聽器幾次掉到林百萬脖子旁,重新撿起來戴。 “老頭兒,你能不能配合一點兒?!?/br> “忘了你聽不見了?!?/br> “戴上就能聽見了?!?/br> 強行塞進去的,扭扭歪歪的。自欺欺人也欺瞞不住了,林朽去撫摸他皺起的眉頭,一遍遍,撫不平。 “老頭兒?!?/br> “我還沒推你出去溜溜呢?!?/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