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
今年夏天走的晚,秋天又很突然,像是干柴烈火后的余溫,彌留漫長,回憶起來又似是戛然而止的。 天氣說涼就涼了。 湯彪約林朽喝酒,約了一個多星期了,可算是賞臉了。 一行人闖進網吧,一早一晚冷的都要穿秋褲了,湯彪的小弟還露腳脖呢,隱約有蝎子尾的刺青顯現出來,每人都有,像什么黑幫團伙標記一樣。 林朽沒抬眼,單余光也知道黑壓壓一群社會人進來了,“知道的是來找我,不知道的以為是來揍我的?!?/br> 幾人聞言哈哈的笑。 林朽只有一根手指在刪除鍵上,鼠標滾輪上下撥動著代碼,三四行四五行的選,一點沒猶豫的刪。 湯彪純粹好奇,“這啥東西啊,英文俄文???”想起來林朽之前跟他說過不去喝酒的原因,“奧,你就說這玩意能賣錢???那咋刪了呢?” 林朽沒說話。 氣壓很低,搞得湯彪都不敢喘氣了。 這個項目之前是甲方外包給一家小公司的,報價15萬,甲方嫌貴,在網上看到了林朽找活的帖子,他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問他七萬給做嗎?林朽說做。 今天是合同約定的交付日期,林朽很早就寫完了,一直在調試優化程序,他有心想給自己賺一個好口碑,沒成想…… “你該不是糊弄我吧?我們雖然不懂代碼,但之前也找過其他外包。這個量級交互的項目,怎么被你寫的這么復雜?看著好像沒什么bug,可這頁面不流暢就是大問題啊。這尾款我結不了,我得找專業的人來看看,晚點你再等我消息吧?!?/br> …… “問過了,人家原話說的是,吃老本一定會被時代拋棄的。你能懂這意思不?你現在的技術,放在兩三年前算牛逼的,擱在現在就落伍了??茨闶悄贻p人,之前我們聊需求你也盡心盡力的,這樣,我再給你兩個月,該升級升級,該優化優化?!?/br> 林朽問,“那尾款能不能……” 他想說能不能先給一部分,可這話實在沒底氣,老板也不是傻子,直說:“你先弄出來再說吧。你要是弄不出來趁早跟我說,別耽誤我時間?!?/br> …… 僅與世隔絕一年,他就被時代拋棄了嗎? 可悲的是,他一直在被拋棄呢。 湯彪似乎明白了些,沒催他,幾個小弟窩在門口烏泱泱的不像話,打發去外面等著了。他兩臂迭在吧臺上,“跟我說說?” “沒啥說的?!?/br> 林朽刪代碼刪的麻木,刪的自己也不知道刪了哪些留了哪些,后來干脆把整個項目拖進回收站了。 “那是不做了還是怎么著?實在不行跟我混吧?!彼e閑散散指著外面的小弟們,“這么多張嘴我都養了,不差你一口吃的?!?/br> 林朽白他一眼,“去哪喝酒?” 湯彪嘿嘿一笑,“廣場后身那家小龍蝦,再不吃過季了?!彼c了個小弟進來,“良子,你之前當過網管哈,替你朽哥看一會兒?!?/br> 周自良點點頭。 看著挺乖一個小孩兒,戴個眼鏡,細皮嫩rou的,林朽問,“他有18嗎?” 湯彪從里間側身擠出來,“咋沒有,看著小,20了?!?/br> 林朽哦一聲,簡單跟他說了說怎么開機子,然后把自己電話號留給他之后就走了。 * 這算是錦城的一家老店,專門做小龍蝦的,每年只開應季的幾個月,成日過了半下午就人滿為患。 又趕上周末,人更多,店里坐不下的都擺桌在店門口了,吹吹風,喝點酒,雖嘈雜,卻也愜意的很。 湯彪提前定了位置,來了又覺得外面的氛圍好,就讓老板多支出來兩個桌子。小弟們一桌,他倆單獨一桌,林朽瞧著那邊一盤接一盤的上,“你確定你能養得活?” 湯彪給林朽倒酒,“都有爹有媽的,也不完全靠我養活?!?/br> 服務員端上兩盤蒜蓉的小龍蝦,林朽扯著屁股底下小馬扎往前挪了挪,折起的膝蓋將將好抵在桌邊,他無心剝蝦,一次性筷子撬開酒瓶就是仰頭痛飲。 是真的愁。 老頭兒的醫??ǘ紲蕚浜昧?,還打算給老太太做個全身體檢排除一下老年病。 項目驗收沒過,再等等估計得拖到十一月份了。十一月份就冷了,萬一雪下得早,動起身來不方便,保不齊又要拖到年后。 其實體檢并不著急,只是他在里面呆久了,出來找活也磨了一段時間,心尖尖上總趕著想做點什么。 有倆男生從店里吃飽了出來,一個給另一個點煙,在附近駐足了會兒。 “這么眼熟呢?你往那兒看?!?,一男生往林朽坐的方向指。 另一個男生就順著方向過去了,看清人后轉身就勾過兄弟的肩膀繞開了。 他們聲音很小,再小點就好了,再小點林朽就聽不到了。 “林朽……臥槽,真是林朽?!?/br> “他出來了?” “趕緊走,你看他跟一群什么人在一起呢,別別,別看,別回頭?!?/br> “快走快走?!?/br> 湯彪也聽見了,撐著膝蓋欲起身的動作,“哎,你倆,嘀咕啥呢?就他媽說你倆?!?/br> 給那倆男生嚇壞了,因為湯彪這一起身,另一桌的小弟直接過去給倆人圍上了。純流氓的氣質,林朽不動,他就是流氓中的大哥。 林朽歪了個腦袋,認出他倆是高中同學,“好久不見???大學放假了?” 其中一個顫巍巍點了點頭,“啊……學校離得近,就放假回來看看?!?/br> 另一個緊著拉他,“你接什么話,還敢提大學?!?/br> 他立馬道歉,“朽哥,我不是故意的。朽哥……” 林朽喝了口酒,“沒事兒,回見?!?/br> “回見回見?!?/br> 小弟們撤回來。 湯彪也坐下,盯著倆人灰溜溜跑走,“狗眼看人低,別忘心里去?!?/br> 林朽沒說話。 湯彪套上手套剝蝦,嗦著rou,他為林朽解憂去噪的方法,就是提起另一個讓他煩的人,“你去找姜程了嗎?” “找了?!?/br> “問出啥沒?” “沒?!?/br> 不是沒問出啥,是他沒問。 “一猜就是。告你的那個小子,楊栩晨,一家都去南方了。照理說他們家那么有錢,聽說父母也是做生意的,怎么就不能私下和解呢?把你送進去對他又沒什么好處,多訛點錢才是正常的思路吧?” 林朽聽出他話里有話,沒接,自己喝自己的。 “你不會真以為姜程跟你一樣是受害者吧?” 林朽挑筷子夾了個大號的蝦丟他盤里,“吃你的?!?/br> 湯彪咂咂嘴,他十幾歲就出來混了,腦子雖說不太聰明,但畢竟混了這么多年見過的人心險惡著實不少,很多人面上看著和善,私下一肚子壞水。他懷疑姜程也不無道理,畢竟這個叫楊栩晨的,此前跟林朽沒有任何交集。 “朽啊,這事之前來講挺麻煩,是因為沒找到姜程?,F在人找到了,你就撒下心來交給我辦。他到底是被人威脅設套誣陷你,還是……” 林朽喝凈瓶底,沒等他說完,手里的啤酒瓶磕向他面前的瓷盤,一聲脆響?!袄蠈嶞c兒,我的事不用你摻和?!?/br> 湯彪也來脾氣了,“怎么不用我摻和?你都能塌下腰板求你班主任給我小妹補課……” 他想到這兒甚至有些淚目,當年被他捅了的那個人,把氣都撒在他meimei身上,導致高一沒上完就輟學了。 他在監獄里根本不知道這些事兒。 出來后一直在堵那小子,堵也沒用,人家知道法律管得住的他,見況不妙就報警。 他妹就一直在家呆著,不愛說話也不出門。湯彪看著就心疼。 林朽求了他的班主任給小妹補習,老楊從來不賺外快的,她本身身體也不好,但面對林朽的哀求,一方面是惋惜,天妒英才,一方面也是覺得小姑娘可憐,就幫了。 老楊沒收錢,收了林朽的班服作為報酬。 湯彪背過身去平復了下情緒。 林朽說,“那不是正事嘛?!?/br> 這情緒壓根平復不下去,又著起來,連連拍案,“他媽的給你林朽翻案就是最大的正事!” 林朽沒再說話了,湯彪粗喘幾氣,給林朽遞了顆煙,林朽沒拒絕,任憑他放在餐盤邊上了。 * 小店太過火熱,坐著收錢的老板娘都出來端盤子了。 “來來來,咸蛋黃的?!?/br> 小龍蝦送到靠近店門口的第一桌,兩人位,但兩個人坐在了同一排,她一手端盤,一手挪開兩位客人的餐具騰出落菜的空間,就要放下呢。 時宋說,“姨,我們沒要咸蛋黃的?!?/br> 說完在千禧那兒確認了下,“是沒要吧?兩盤都是麻辣的吧?” 千禧點點頭,“嗯,都是麻辣的?!?/br> 老板娘嘶一聲,那是哪桌的來著?腦袋一靈光,“哦,對,外面桌的。你倆稍等奧,也馬上就好。倆姑娘真漂亮,一會兒姨給你倆開兩瓶大窯奧?!?/br> 千禧剛要擺手說不用,時宋樂呵呵說,“謝謝姨?!?/br> “你認識?”千禧順這老板娘端走的方向看過去,時宋那句“來過幾次,不算認識,臉熟?!?/br> 千禧沒聽到,因為她看到林朽了。 自打那日過去,林朽的外套一直掛在千禧家陽臺,有一個多月了,后來她問時宋,“林喬一雇了幾個人?” 時宋就是個小太陽。 她完全不忌諱自己被打過的事,永遠朝陽,“四五個吧,也可能六七個,有點記不清了,當時一直捂著腦袋也沒數呀?!?/br> 千禧就是因為想到這兒,才在老板娘給他們上完菜后,站在了林朽腳邊。 她回家換過校服來的,擇了件連帽的灰色衛衣搭直筒牛仔褲,長發垂在腦后,自帶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場,卻又不合時宜的吸引了很多人目光。 “你這個時間不是應該在網吧嗎?” 林朽知道她過來,從老板娘上錯菜那會兒他就注意到了。 他有心灌醉自己,喝的急,只覺得有兩個姑娘從自己身邊過去進了店里,隨后畫面一閃,思緒被涼風輕撫到上次見面,那個潮暗的胡同里,撩起的上衣,白皙的小腹。記憶力模糊又清晰的黑色胸衣,他耳根子突然有點燙。 領口往下扯了扯。 餐盤邊上那顆煙他叼起來了,湯彪給他點上,吸,吐,霧散,燒他耳朵的人就站在眼吧前了。 本來沒覺得暈,看向千禧時卻有些迷離。 小桌很矮,人都坐著,千禧在那兒杵著不動,林朽不答話,顯得千禧特別尷尬。數十雙看熱鬧的目光投在她身上,以至于她沒察覺到旁邊那桌不一般的神情和竊竊私語。 四目相對,千禧有些無措,舔了舔唇,“你……外套還在我那兒?!?/br> 這話可太容易讓人想歪了。 果不其然。 “呦呦呦……” “朽哥可以??!這是走的多著急,外套都落下了?!?/br> 幾個小弟哈哈的笑,林朽比千禧先一步瞪過去,小弟們緊急閉麥了。 千禧很厭惡這群風氣不正的人,反正林朽也不說話,不說話就算了,她就要走,時宋過來了。 兩盤麻辣小龍蝦端上來,千禧還沒回,時宋等不及了。 雖說那群打她的人她回想不起來仔細模樣,但人若就在眼前了,怎么也不可能認不出。 所以湯彪作為領頭的人幾乎是在時宋走過來的視野中圈了紅圈的,她忿忿地盯著他,然后拉著千禧就要走。 湯彪是收錢辦事,他對著小姑娘下不去手,是小弟們打的。但時宋看向他的眼神過于直白,赤裸裸的警惕性攻擊性,另他下意識扶額埋住了臉。 千禧察覺時宋的異常,“怎么了?” 時宋小聲說,“就是他們?!?/br> 誰們? 千禧一一掃過這兩桌的人,尤其是小弟那一桌,純粹的街溜子,這種人從來都不裝的,甚至故意將自己包裝成更另類的存在,生怕不夠顯眼,不夠社會。 她若是這會兒還不明白意思,就是蠢了。 千禧輕嘲一聲,“差點真把你當好人了?!?/br> “自甘墮落?!?/br> 補的這四個字當然是說給林朽的,她扯過時宋胳膊要走,鞋尖差點被一根從側后方投擲過來的煙頭燙到,她本能縮了一步,圓眼瞪著罪魁禍首。 隨著林朽站直她也揚起下頜。半口煙吐在千禧臉上,后者有意識屏氣,卻還是猝不及防吸進了些。 濃煙頃刻間扼住氣管,她咳個不停,時宋緊著拍她的背。 時宋認得出林朽,她不知道千禧和林朽之間如何如何,但他欺負千禧就是不行,“你干什么?” 林朽一眼沒看她,捏住咳到滿臉漲紅的千禧的下巴,擺正,“說誰墮落?” 千禧壓著咳意,脊背挺直,“你?!?/br> 林朽冷冷的哼,“我墮不墮落,跟你有毛關系?巴巴地湊過來干嘛???沒挨著打,不自在?” 湯彪就知道,他倆肯定認識。 但就沖倆人這話不投機的半句多,林朽有必要拿兩千出來給她平事嗎?還在人姑娘這兒沒落著半點好。 他使了個眼神讓小弟去買單了,攬著林朽就要走,“算了,咱轉場喝?!?/br> 林朽抖了下肩膀掙脫開湯彪的手,“我墮不墮落,你有什么資格評判我?” 他一瞬不瞬盯著千禧,眼睛里蘊著一壺汪洋,無風無浪,偏偏是這異常的平靜無形間刺了千禧一刀。 就好像他不是在問,跟你有什么關系?你有什么資格評判我? 而是說,那你告訴我,我怎么能不墮落?你以為我想墮落? 那股濃煙嗆嗓的勁兒并沒過去,千禧開了開口,聲音很啞,“你是狀元?!?/br> “狀元?哈?!绷中嘞衤犃藗€笑話,自嘲的笑,殘存的弧度僵在臉上,他微微彎腰貼近千禧那一雙沒經歷過風雨的眼,“你稀罕你當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