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么熟悉的臉,還有那身破破爛爛的衣服,顏色、樣式,都是阿娘的。 她沒有閉眼,一切神情都定格在了死前那一刻,嘴里灌入了雨水,眼睛睜得要扯裂般,扭曲的五官死寂陌生。 她才睡了個午覺,怎么會說會笑的阿娘就變成這樣了? 崔嫵盼著她會突然露出點表情,逗她說“嚇唬你的!” 可等了好久,什么也沒發生。 心慢慢被蟲子蛀空了一塊。 “阿娘,你怎么了,你醒一醒啊,我怕……醒一醒好不好?!?/br> 眼淚跟雨一起滴下。 崔嫵呼吸不上來,把發繩拼命塞到阿娘手里,她害怕又冷又硬的尸體,想要溫柔會笑的阿娘趕緊回來,給她扎頭發。 “阿娘,我睡醒了,你別睡啊?!?/br> 可不論喊了多久,阿娘的臉浸在水里,一動不動。 喊聲變成啞調的哭聲,被雨聲吞沒。 直到傾盆大雨褪起,小娘子的哭聲也虛弱下來。 巨大的喧鬧變成了靜謐,崔嫵好累好累,目光呆滯了許久。 一陣冷風吹來,濕透的人渾身發冷,她摸摸破皮發涼的膝蓋,終于撐著起身,戰戰兢兢踩進中庭沒膝的水中。 八歲的小娘子沒什么力氣,只能把出水口堵住,借著積水的浮力將女子往廊下拖。 曾經柔軟的身體僵硬成被丟出來時的姿勢,崔嫵手下是沒有彈性的血rou,冰涼的掌心不會再收攏回握她。 死去的女人面容僵白,烏發搖曳如水草,像一葉殘破的小舟被拖拽到岸邊。 崔嫵怕得手在抖,但一想到這是她的阿娘,又不怕了。 “我知道她是誰,我記得她的臉,”小娘子回想屋檐下避雨的那張臉,喃喃說道。 她面上逐漸浮現出與年紀不符合的陰狠成熟,稚嫩的嗓音里藏了密密麻麻的刀劍,“我會找到他們,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他們?!?/br> 曠野里有幢幢鬼火,崔嫵在墳場守著一夜又一夜。 家中所有的積蓄都被她翻了出來,請鄰里婆子買來棺木,又跟莊頭打點過銀錢,葬在了城外。 幾抷黃土下去,崔嫵再也見不到阿娘了。 至此,八歲的小娘子又變成了一個孤兒。 阿娘下葬之后,崔嫵好久沒有吃飯了,縮在墓碑旁邊奄奄一息,墳邊只有沒除凈的野草陪著她。 變成哪只野狗的食物,也只是早晚的問題。 昏昧之中,她好像看見那個灰藍包髻的女人又回來了,似乎是回來看自己“戰果”的。 餓意、恨意,讓崔嫵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死死咬住—— — 楓紅被崔嫵突然的動作嚇到。 她好像一只反撲的獸,連嘴帶著手扣住郎君的手,不肯讓獵物逃跑。 瞧這力道,郎君的手要是被咬破了……要是讓其他下人們看見,青靄堂那邊不定得以為夫妻倆鬧到動手的地步了。 楓紅著急地要叫醒她,又怕外頭檐下躲雨的丫鬟們進來。 謝宥的手已經被咬出鮮血,可擔心豁了崔嫵的牙,并未輕易甩開她。 她好像是被夢魘住了,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想要掙脫出來。 謝宥動了動嘴,成親將滿一年,竟不知如何喚她。 對外他稱崔嫵為內人,私底下都是崔嫵過來喚他一聲“官人”,兩個人才簡單說幾句話,如今是喚她“阿嫵”,還是像尋常恩愛夫妻一樣喚一聲“良人”? 他們算恩愛嗎? 大概算吧,在謝宥看來,成親之后這段日子一直很舒心,他對崔氏有喜愛,亦有敬重關心,這是他的夫人,將來得相伴一生。 “阿嫵……” 這一聲略低了些,連楓紅都沒聽到,遑論喚醒崔嫵。 門外傳來腳步聲,“三郎君,存壽堂那邊請三郎君和三夫人過去?!?/br> 謝宥行三,府里都喊他三郎君。 外頭檐下避雨的丫頭不知道屋里的情況,就沒攔傳話的侍女,讓她自己進來了。 見藻園外的人突然闖進來,謝宥下意識將崔嫵的臉扭入自己懷中,擋住了被咬得得鮮血淋漓的手。 謝宥的傳統內斂,夫妻二人在人前一向是發乎情止乎禮,從未在白日里同女子摟抱,做此放浪形骸之舉。 他垂下睫毛,撐著一貫的從容不迫表象。 “三郎君?”傳話的侍女朝矮榻上張望,“主君找您……還有崔娘子?!?/br> 矮榻上,崔娘子趴在郎君身上,郎君的手似乎在崔娘子臉上撫弄,估計是突然被人撞見,娘子羞得藏著不肯見人,但郎君箍著娘子纖腰的手是明晃晃的。 三郎君和崔娘子還真是恩愛,青天白日就在這兒蜜里調油的…… 謝宥面不改色:“知道了,更了衣就過去,你們先出去?!?/br> “啊……是?!?/br> 楓紅率先退了出去,順道拉走還在打量的小丫頭。 出去的時候楓紅忍不住想,郎君在細枝末節處都這般為娘子著想,娘子真是嫁對人了。 再看雨簾外滿目的花草,她更篤定了這個想法。 三郎君的藻園從前遍地是翠竹芭蕉,從不植花,這些話還是大夫人交代崔嫵種上的。 大夫人不喜歡娘子,才在三郎君去上清宮的時候,讓崔嫵把藻園種上花木,想讓她剛新婚就觸謝宥的霉頭,惹他不喜。 彼時娘子未曾收攏人心,藻園的下人沒人提點她,都在等著看好戲,看三郎君從上清宮回來,見到園中大變會是什么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