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百年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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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沒有放棄。三十幾許的人,頭上居然有了白發。我沏上茶水,他頭也不抬地一飲而盡。 夜已三更。門外繁星滿天,我只覺得他實在辛苦。我是女子,每每看到北宋滅亡之際,趙桓將宗婦公主每人折合金一千錠押送北上時,總是覺得心顫不已。都說社稷寄明主,安危托婦人。倘若國破,他會不會也將我們送與敵人為奴為婢,任其侮辱? 一道陰影落在《宋史》上,我忙不迭合了書頁。他站在那里,淡淡地掃了一眼封皮:“讀史?” “是?!蔽疫B忙起身,怪自己不夠小心。 “趙佶徒有書畫之才,卻無治國之理。他自己含恨五國城,倒也罷了,卻是苦了那天下的百姓?!彼难凵癫恢湓谔焐系哪念w星辰,背著手,身形在寒風里格外蕭瑟。 我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形勢日下,真到城破的那日,他又如何自處呢? “來對詩?!彼龅鼗仡^對我笑了,那昔日宮人所稱贊的溫暖笑容瞬間又回到了他的臉上,“天子守國門,下一句是什么?” 我很窘。小的時候對對子總也對不出,驕縱的我掀了先生的桌臺,于是再沒學會作詩。天子守國門,大概指的是先君反正后,遷都至氣候、環境都要惡劣許多的大都,親自率領軍隊抵御北人的進攻,并終于把他們趕回了大漠。 “奴婢錯了?!蔽揖趩实鼗卮?,“您放過我吧,殿下?!卑?,那些話本里不都是“某女,召對稱旨,得愛重”么,為什么到了我身上,就沒有套路可搬。 “我絕不會,做另一個趙桓?!彼樕系男θ莸?,再開口已換上平淡無奇。漫天的星光仿佛都倒映在他的臉上,既驕傲又孤寞。 我驚愕地抬頭看他。他再沒理我,由一個老宦官掌燈,緩緩地消失在永巷。 七 宮人們在四散奔逃,大軍已經踏破城門。這王朝三百年國祚即將走到盡頭,李自成也許會屠城,也許那山海關外的金兵會像他們的老祖宗一樣,殺進來建立一個朝代?;秀钡乜粗@一切,我以為年少時那血腥的一幕不會再有,現在看來,我的一生注定要浸染無窮無盡的血色。 她們在哭喊,我抓住一個宮女瘋了一樣地問:“殿下在哪里?” 那女子已經驚慌地錯了顏色,從她咿咿呀呀的嘴里,我聽到幾個字:“西門,賊人?!?/br> 所以,內廷也已經被攻破了么?頭腦里一片空白,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天子守國門”的下一句, 君王死社稷。這五個字如同預言從嘴里緩緩吐出。我不必再找他了,我已經知道他的結局。 坦誠說,從小我對《女戒》里的那套是從來不信的。尤其是我拿著棍子把哥哥們敲得狼狽地四散奔逃時,我覺得我和他們沒什么不同。所以后來抄家的時候,面對冰冷的池水,我遲疑了。 我不甘心。 可是現在呢,我看過了這王朝夢一樣的繁華,也看到了它摧枯拉朽一樣的衰敗,我的手心里曾經有過那人的溫柔。雖然背后是洪水滔天,起碼,曾經一起面對過。 我又回到了西宮的書庫。我有沒有對你們說過,它的門前是一個古池塘,荒草離離。據說先君建立都城時,便有了這池塘。 透過湖水看那天空,真是很像那人溫暖的雙眸啊。于是我笑笑,閉上了雙眼。 再見。 八 我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我尸,毋傷百姓一人。他回頭對老宦官說道,走向了那顆枯樹。 九 “真是想不到,這么腐爛到了底的國家,也還有人肯陪著他去死?”破城的闖王暗自思忖,默默看手下人把池塘的水舀干。池底的污泥里,居然有那么多的尸體。其中除了王公大臣,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女子。 她身穿大紅袍服,臂纏雙釧。這是國朝女子嫁人的妝飾。那些溺死之人的面貌他是見過的,因為窒息的痛苦,多半都是痛苦不堪的面相。 而她,卻是如此地面沉似水,甚至于嘴角帶著一絲微笑。仿佛死亡對她而言,不過是另一個開始。 “這是誰?”他問一旁瑟瑟發抖的老宦官。 “宮女趙懷袖?!崩匣鹿俅鸬?,“是萬歲爺在的時候,眼前最得意的人?!?/br> 得意?他瞥著她的服飾,沒有四鳳九翟的鳳冠,甚至連那鐲子的翠也都是最末等的。 他不由得一曬,“你們皇帝就這樣對待他的寵妃?” 老宦官唯唯諾諾,只是拱手不言。闖王有些膩煩他的恭順,伸手丟給他一顆夜明珠。那是他從皇帝的庫房里找到的。 “你去,”他說道,不知為何對這個素昧平生的女子,第一次有了敬意,“把她入殮到你們皇帝的妃陵,就算生不同衾,讓他們死也同xue吧?!?/br> *?*?* 一睜眼,正是老張他們焦灼的臉。我揉著頭,只覺得那熏香的氣息還縈繞在口鼻中,不由得有些昏眩。 “你這中邪的體質真是得好好治治了?!崩蠌垏@氣道,“剛才你突然就開始胡說八道,一會兒叫陛下,一會兒又念詩,什么人生長恨水長東的?!?/br> “該不會是夢見李煜了吧?“小孫壞笑道,”他跟你說啥了?說寶藏的事兒了嗎?“ 我緩緩回頭,那個女子還是微微垂目地端坐在棺槨里。記得去故宮旅游的時候,我對著明思宗殉國的地方惆悵良久,后世史家普遍認為明朝滅亡的主要原因,其實應該歸咎于他的幾代先人。而這個皇帝辛勤工作十九年,卻落得一個自掛東南枝的可悲后果,實在令人嘆惋。 在最絕望的時候,有人能陪著你,便也可以從容渡過奈何橋,手持彼岸花淡然微笑了吧。我心里一陣黯然,突然覺得有什么東西掉進了脖子里。細細的,刺得脖頸一陣陣的微癢。 天啊,不會是蟲子吧!想起小說里出現的那些尸蹩之類的大蟲子,我顧不得解扣子,像脫t恤那樣,狠狠往上一拽,整個地把大衣扯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