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頭縫里都浸著酸疼。

    隔日的舞蹈課卻不會因此寬容半分，依舊準時地候著我。

    芭蕾。

    她為我請來這樣一位老師，名氣大得像報紙上才見得到的人物。

    老師有一雙藍灰色的眼睛，審視我，他說我的腿、我的手臂、我的腰，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料子，柔韌得不可思議。

    末了，卻又輕輕嘆息：“就是，學得晚了些?！?/br>
    晚嗎？在我聽來，已經早得像一場不敢做的夢了。

    若不是她——不是天星——我這一輩子，大約都只會縮在塵埃里，連踮起腳尖望一望櫥窗里那雙緞面舞鞋的勇氣都不會有。

    每當這時，陰影里的天星，總會淡去。

    那時我總想，她待我，是極好的。

    除了mama，再沒有第二個人這樣對我。

    她有時是喜怒無常了些，可mama不也一樣會對我發火么？

    還記得。mama一遍遍教我寫那些歪歪扭扭的拼音字母，她的指甲掐進我的手背，比劃著筆順。

    到最后，mama總會崩潰，聲嘶力竭，再抹掉我臉上的淚，說：“別怪mama…是媽沒本事，沒文化…”

    不。我知道。是我笨。

    如果沒有我，mama能活得輕松許多。

    爸爸也不會跟mama離婚。

    手臂，雙腿延展，舒張成一個極致弧度。

    鏡子里的人，瘦削，蒼白。

    我時常在這樣的極限里，望著那面巨大的、冰冷的玻璃，幻象自己是一只破繭的蝶，即將掙脫這具皮囊，翩躚而去。

    “很美吶?！?/br>
    是天星。她放了學，背著書包，穿著齊整的格紋校裙，額前劉海下那雙漆黑的眼睛望著我。

    我停下動作，氣息未平。

    眼簾垂落，再掀起時，便是一個討好的、帶著些許媚態的眼神，迎上去，自然地接過她的書包，挨著她站定。

    “星，你可真是個大忙人?！崩蠋熜χ哌^來，用夸張的語調說，“我的得意門生，你究竟什么時候才肯回來跳舞？”

    我的睫毛，極輕地抖了一下。

    天星也學過芭蕾？

    我看向她那截繃得緊致而漂亮的小腿肌rou，是我從前以為的、屬于健身的痕跡。

    “Alex，有你這樣的老師，誰不成得意門生呢？”

    天星輕而易舉地將贊美奉還。

    她又同老師寒暄了幾句。

    偌大的舞蹈房里，便只剩下我們二人。

    我像一根削瘦的柳條，柔順地、無骨地，垂掛在她肩頭。

    “天星，”我的聲音又軟又粘，帶著刻意的、討巧的意味，“有個動作……我總練不好，你能不能……教教我吶?！?/br>
    這大概，是我頭一回，向她開口討要什么。

    一個微不足道的、不該被拒絕的要求。

    我滿心以為，她會應允。

    可她只是靜靜地看著鏡子里相依的倒影，看著那個依附著她的、卑微的我。

    “我？不行?！彼f，“我討厭跳舞?！?/br>
    她說什么，我便信什么。

    因為她說過，討厭。

    可是，她明明不討厭的。

    那扇門，留了一道縫、一線天光。

    我從那縫隙里望進去，看見了她。

    她和一個男孩跳著雙人舞，身體的起落、旋轉、交纏、嚴絲合縫，仿佛生來一體。

    天星在笑，那笑容，太刺眼。

    是林晝光。

    天星的哥哥。她真正的、血脈相連的雙子星。

    原來，不是她不喜歡跳舞。

    不過是不想和我跳罷了。

    也是。

    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個拙劣的、模仿她雙生光影的替代物。

    我第一次知道，我那寡淡如水的魂靈竟也會生出動蕩。

    ——像場海嘯，淹沒了我的眼，從眼角涌出來的，卻只是一片溫吞的、無聲的淡水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