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江飲更深刻感受到自身的幸運,她的人生是如此順遂、平安,她以為的‘失去’在真正的死亡面前是多么幼稚和渺小。 等到五點,刻碑的老師傅才提著工具包姍姍到來,其實墓園可以機器刻碑,速度更快,成本也低,但趙鳴雁堅持要人工,銷售也盡量滿足她需求。 趙鳴雁在銷售提供的表格寫下逝者姓名和生辰,筆尖落到祭日那一行,她長久僵立不動,手腕顫抖著,眼淚大顆大顆從墨鏡下滾出來,她喉嚨里發出痛苦的顫音。 “媽?!苯嫳ё∷?,昆妲接過她手里的筆,繼續填寫表格,交給刻字師傅。 趙鳴雁癱倒在地上,把臉埋在女兒懷里,手揪住她衣擺一小片布料,終于難以抑制放聲大哭。 “mama,mama——”江飲用力抱緊懷中顫抖的身軀,她不知她心中是怎樣的絕望悲戚,她只感覺到她濕漉的眼淚,那些眼淚蜇得她胸口也陣陣的疼。 墓園里響起“叮叮當當”的敲擊聲。 這時節天暗得很遲,到六點半太陽還沒落山,紅紅的一顆鴨蛋黃掛在山巔。 趙鳴雁已經止住眼淚,她松開江飲的手獨自朝著山上走去,來到刻字的老師傅面前,低聲在他耳邊說了什么,老師傅點點頭,她直起腰,安靜站立在旁等候。 到七點,天半暗,碑字鐫刻完畢,墓前也打掃干凈,她們在狂卷的大風中默哀,站立不動。 昆妲和江飲同時注意到碑右下角三個小字。 碑上只有那三個字刷了紅油漆。 ——小玫瑰。 天徹底黑透時,她們離開墓園,趙鳴雁坐在車里,手握著方向盤,卻遲遲沒有發動車子。 江飲和昆妲坐在后面,等得久了,江飲擔心她狀況,朝前探身,“媽,要不叫個代駕吧?!彼膊粫_車。 似才想起來什么,江飲望向身側昆妲,“你會嗎?” 昆妲搖頭,她也不會。 “不用?!壁w鳴雁啟動車子,“我能開?!?/br> 車子上了高架橋,道路筆直,平坦寬闊,城市空寂的天兩旁車燈飛快倒退,像飛逝的流星。 無聲的悲傷凝聚,長久的沉默,風從大開的車窗里灌進來,吹亂了頭發,吹干了還來不及流出眼眶的淚。 快駛入市區時,趙鳴雁才低而啞的一句:“我先送你們回去吧?!?/br> “好?!苯嫇沃?,望向身邊昆妲,她頭抵著車窗輕點兩下。 晚高峰持續,主干道堵塞,車子走走停停,車窗外城市燈火璀璨,人聲喧嘩,更襯出車里那份壓抑的死寂。 她們彼此都有些無話可說。 車子終于走到熟悉的大路上,就要回家了,昆妲坐直身體,抓住江飲始終攤在身側等待交握的手。 “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崩ユ眢w朝駕駛座傾靠,太久沒說話,她聲音有點啞,清了清嗓子繼續說:“mama的部分遺物我還留著,我覺得你應該比我更需要?!?/br> 車子猛地一個急剎。 后面車很兇地按了兩下喇叭,趙鳴雁“哦哦”點頭,重新發動車子。后面車駕駛員超車時沖她們罵了句臟話,她們無動于衷。 車子駛進小區時已經快十點,趙鳴雁跟著她們一起上樓。 江飲打開房門,客廳燈亮,趙鳴雁沒有換鞋,直接走到客廳沙發坐下。 “在哪兒?” 趙鳴雁聽見她們嘀嘀咕咕。 昆妲說:“包呢?” 江飲回答:“隔壁老太太家?!?/br> “東西也在里面?”昆妲有點生氣打了她一下,“丟了怎么辦?” “誰讓你老嚇唬我?!苯嬓÷暵裨怪哌M臥室,“我單獨放抽屜里的?!?/br> “我嚇唬你什么了?”昆妲追進臥室。 聲音小了,聽不清了。 趙鳴雁心里空空的,滿是回音。她們吵架都那么像,一句接一句,沒完沒了。她多可憐,她只能在她女兒身上找她的影子。 半分鐘后,她們推搡著從臥室出來。 趙鳴雁被淚浸透的一雙眼抬起來,她看到了一朵紅玫瑰。 手工制作,綠色的毛線和鐵絲是枝干,紅色的毛線是花瓣,顏色不曾消退,經歲月沉淀,更顯深沉。 是永不凋謝的小玫瑰。 ——“送你永不凋謝的小玫瑰?!?/br> “我們搬了好多次家,丟了好多東西,只有這朵玫瑰,mama每次都帶著,用玻璃瓶插在床頭柜上?!崩ユдf。 趙鳴雁起身接過,臉上展露出笑容,她艱難維系著最后的體面。 “謝謝你啊?!彼袷峭礃O了,卻極力壓制,努力睜大眼不讓淚落。 “太晚了,我應該走了?!彼涯嵌涿倒迮踉谛目?,提起包匆忙逃離。 江飲想追出去,昆妲拉住她手腕。她們站到陽臺上,看她路燈下瘦長的影子快速移進車內,車門“砰”一聲響。 黑暗像潮水將她淹沒,她單薄的身體蜷縮車后座,指骨攥緊了那朵小玫瑰,心臟的跳動每一次都牽扯起深藏骨縫的痛意。 回憶如刀,片片凌遲,也像一雙溫暖的手,撫慰、治愈傷口。 鈔票、房子、貴重首飾,物質冰冷無情,她只能靠回憶過活。 她長久趴伏在車后座,沉溺虛幻,不愿醒來。 她們第一次分別,是江飲來到鳳凰路八號別墅一周前。 趙鳴雁佝在床邊收拾行李,給老娘買的補品、新衣先裝進行李箱,最后才是自己的幾件隨身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