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霜的滋味(二) po18 q s.c o m
新的“小麻煩”不期而至。 幾天后,一封來自北海道地方教育補助辦公室的公函送達。內容是通知:庫坦民族文化共生學校申請的一筆用于購買基礎教學用具(黑板、粉筆、紙張、簡易課桌椅等)的補助金,因“申請材料中部分預算明細與地方最新頒布的《基礎教育物資采購指導價格目錄》存在部分條目價格差異,需重新核實報價來源并補充有效憑證”,而被暫時凍結發放。 這筆錢數額不大,但對初創的庫坦學校至關重要!沒有黑板粉筆,如何上課?阿希莉帕看著公函上冰冷的措辭,一股熟悉的無力感涌上心頭。預算明細是她和烏魯克根據當地實際物價反復核算的,怎么可能有“價格差異”?她記得清清楚楚,提交前還特意核對了當時的指導價! 她正感到煩躁,提筆想寫信詢問,尾形走了進來。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公函,似乎立刻就明白了狀況。 “地方上的行政效率,有時候真是……”他拿起公函掃了一眼,語氣帶著一種見怪不怪的平靜,甚至有點“同病相憐”的意味,“一份指導價格目錄更新了,下面執行起來就手忙腳亂,總要卡一卡流程,顯示存在感?!?nbsp; 他輕描淡寫地將問題歸結為官僚系統的低效和僵化,而非任何針對性的刁難。 “正好,”他將公函折好,自然地收進自己袖中,動作流暢得像處理一件日常工作,“我明天要去道廳辦點事,順道去教育口那邊問問。負責撥款審核的課長,以前打過交道,還算講道理。這種因為價格目錄更新導致的小問題,解釋清楚,補個材料應該就能解決?!?nbsp; 他的承諾依舊清晰直接,帶著一種“舉手之勞”的可靠感。他再次扮演了那個能疏通關節、解決麻煩的角色,讓阿希莉帕即將升起的怒火和無力感,瞬間找到了宣泄和依賴的出口。她甚至感到一絲慶幸——幸好有他在東京,能處理這些地方上的繁瑣障礙。 尾形關于地方補助金的承諾,如同他之前解決文部省問題一樣,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效率。僅僅隔了一天,他便在傍晚時分再次來到阿希莉帕的書房。 “道廳那邊問過了?!彼_門見山,語氣是處理完公務后的平淡,將一份蓋著北海道地方教育補助辦公室鮮紅印章的補充說明函放在阿希莉帕面前?!按_實是采購指導價格目錄更新惹的麻煩。新舊版本交替,下面的人執行起來有點死板?!?/br> 阿希莉帕拿起說明函快速瀏覽。函件中承認了新舊價格目錄銜接期的“理解偏差”,要求庫坦學校補充提交一份由當地三家不同供應商蓋章確認的現行市場價格證明(無需修改原預算),即可重啟撥款流程。雖然多了一道手續,但比起最初的“凍結”已是云泥之別,而且要求清晰可行。 “負責的課長還算講道理,”尾形補充道,仿佛只是陳述事實,“我跟他解釋了庫坦地處偏遠,物資運輸成本本就高于指導價基準地區的情況。他認可了,所以開了這個補充證明的口子。你讓烏魯克長老盡快按這個要求準備材料寄過來就行?!?nbsp; 他的話語里沒有居功,只有解決問題的務實。指定網址不迷路:he hua n4 . 壓在阿希莉帕心頭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她看著那份說明函,由衷地舒了口氣:“太好了!尾形桑,真是麻煩你了?!?nbsp; 這份感謝是真誠的。無論通信如何不暢,尾形在東京這邊,確實在實實在在地為她掃除著障礙。 “小事?!蔽残挝⑽㈩h首,目光掃過她略顯疲憊但輕松了些的臉,“庫坦那邊……有新的消息嗎?” 他問得自然,仿佛只是順口關心。 阿希莉帕搖搖頭,臉上剛松開的眉頭又輕輕蹙起:“還是沒有。加急的信件已經按你說的寄出去了,但算算時間,至少還要等上十天半個月才能有回音吧?!?nbsp; 她語氣里帶著無奈,但已沒有前幾日的焦躁,更多的是對“客觀現實”的接受?!爸荒艿攘??!?/br> 尾形“嗯”了一聲,表示理解?!氨╋L雪天氣,驛路難行,急也急不來?!?nbsp; 他再次強調了那個無可辯駁的自然阻礙?!爸灰獙W校那邊一切順利就好。補助金的事,等材料到了,我盯著他們盡快辦?!?/br> 他的話語一如既往的可靠。阿希莉帕點點頭,心中那份因等待而產生的不安,被尾形這份持續兌現的“解決力”再次安撫。她甚至覺得,有他在東京周旋,即使庫坦的消息暫時隔絕,核心的事情也還是在向前推進。 幾日后,百合子如約來與阿希莉帕商討賞菊會的細節。話題間,阿希莉帕提起了補助金的小波折和尾形的及時解決。 “還好尾形熟悉道廳的人,很快就疏通了,只要補個材料就行?!卑⑾@蚺恋恼Z氣帶著慶幸,并無抱怨。 百合子優雅地修剪著一枝菊花,聞言點頭:“地方上的衙門是這樣的,規矩多,效率慢。尾形桑能幫上忙,確實省心不少?!?nbsp; 她完全認同阿希莉帕的看法,將此事視為官僚體系中的尋常插曲,有得力的人去疏通是幸運。她甚至覺得尾形最近的表現頗為“稱職”,對阿希莉帕的事業確實提供了助力。至于那個樺樹皮小盒,依舊靜靜地放在書桌一角,百合子目光掃過時,只覺得它是個讓阿希莉帕感到親切的舊物,并未再投以任何額外的審視。暴風雪阻礙通信?更是再正常不過的自然現象,不值得深思。 日子在等待與處理瑣碎事務中悄然滑過。文部省那邊,正如尾形所承諾的,溝通似乎取得了進展。雖然沒有正式的批復下達,但之前那份措辭嚴厲的公函之后,再未收到新的、更苛刻的要求。審核進入了某種沉默期,這在阿希莉帕看來,已是尾形“疏通”見效的積極信號。她按照他提供的思路,進一步完善著方案,心中多了幾分踏實。 庫坦的加急信件,如同石沉大海,依舊杳無音訊。算算日子,信件應該早已抵達庫坦,回信也該在路上了。阿希莉帕每日查看信箱,從最初的期待,漸漸變為一種習慣性的動作,帶著淡淡的無奈。她將這份等待的焦慮,更多地歸因于北海道的嚴寒與驛路的艱難——尾形關于暴風雪和道路狀況的描述,早已在她心中形成了具體的、難以逾越的障礙圖景。 這天傍晚,尾形再次踏入書房,手中拿著一個用深色油紙仔細包裹、系著麻繩的小包裹。 “軍需處新到了一批北地的干貨,”他將包裹放在阿希莉帕正在處理的文件旁,動作自然隨意,“里面有些庫坦那邊也常見的山菌和野菜干。想著你或許會懷念那個味道,就讓他們勻了一份出來?!?nbsp; 他解開麻繩,掀開油紙一角,一股混合著陽光、泥土和淡淡煙熏味的、屬于山野的獨特氣息瞬間彌漫開來。里面是分裝好的幾小包:深褐色的椴樹菇干、灰綠色的蕨菜干、還有顏色深紫的越桔干。 阿希莉帕的目光瞬間被吸引。她拿起一小包椴樹菇干,湊近聞了聞,那熟悉的氣息瞬間將她帶回了庫坦的秋日山林——雨后濕潤的空氣,踩著松針尋找菌子的時光,還有姥姥用這些山珍燉煮的、溫暖身心的湯羹……這份來自故鄉土地的、最質樸的饋贈,比任何華麗的禮物都更能觸動她心底最柔軟的弦。 “是椴樹菇和蕨菜……”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懷念,“庫坦的山里,這個季節正是采摘晾曬的時候。還有越桔,酸酸甜甜的,孩子們最喜歡了?!?nbsp; 她抬起頭,看向尾形,眼中是真誠的感謝和一絲被理解的觸動,“謝謝你,尾形。費心了?!?nbsp; 這份“費心”,在她看來,是他記得她的口味,是他愿意在軍需物資中為她留意這些“微不足道”的故鄉味道,是他無聲的體貼。 尾形只是微微頷首,仿佛這真的只是舉手之勞:“嘗嘗看,和記憶里的味道是否一樣。放在陰涼處就好?!?nbsp; 他沒有多做停留,交代完便轉身離開,去處理自己的事務。 阿希莉帕小心地將油紙重新包好,將那包蘊藏著故鄉山林氣息的包裹放在書桌一角,與那枚樺樹皮小盒放在一起。這兩樣來自尾形之手的、帶著庫坦印記的物品,靜靜地陪伴著她。每當工作疲憊或等待焦心時,看一眼它們,指尖拂過粗糙的樹皮或聞一聞那山野的干香,心中那份漂泊的孤寂感和對遠方無法觸及的焦慮,便會被一種奇異的、帶著土地根系的溫暖撫平。尾形,這個她曾經視為冰冷枷鎖的男人,此刻在她心中,更像是一個沉默但可靠的港灣,為她遮風擋雨,提供著前行的補給和心靈的慰藉。 夜深人靜,阿希莉帕獨自坐在燈下。窗外的東京沉入一片璀璨卻冰冷的燈海。她面前攤開著修改完善的學校方案,旁邊是那枚古樸的樺樹皮火神盒,還有那包散發著故鄉山野氣息的干貨。 一種奇異的平靜籠罩著她。庫坦依然遙遠,消息隔絕,歸鄉之路似乎被風雪和時光無限拉長。但此刻,她心中不再有那種撕裂般的、想要立刻掙脫一切的沖動。尾形持續提供的“解決方案”像穩固的船錨,定住了她在東京這片陌生海域的漂泊感;而他帶來的、帶著庫坦印記的“慰藉”——那枚意外發現的小盒,這包來自山林的干貨——則像在船頭點燃的一盞溫暖的燈,驅散了濃重的鄉愁迷霧,讓她恍惚覺得,故鄉的一部分,已經被他帶到了她的身邊。 她感到一種深沉的、帶著些許疲憊的安寧。這安寧并非源于放棄,而是源于一種認知:她正身處一場漫長而艱難的跋涉中。尾形,這個她曾經戒備甚至憎惡的男人,此刻卻成了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向導和補給站。他提供的庇護是真實的,他解決問題的能力是有效的,他帶來的慰藉是切中她心扉的。 留在這里,借助他的力量,在這片看似貧瘠的凍土上,一點一點地開墾、播種、守護那名為“文化傳承”的火種,似乎成了她命中注定的道路。雖然緩慢,雖然需要極大的耐心去忍受等待、去周旋于官僚、去對抗無形的阻力,但至少,她并非孤軍奮戰。尾形,以他獨有的、或許并不純粹但確實有力的方式,站在了她的身邊。 她拿起那枚樺樹皮小盒,指腹摩挲著上面象征著光明的火神紋樣。盒子里空空如也,卻仿佛盛滿了她此刻復雜的心緒——對故鄉的眷戀、對目標的堅持、對現狀的妥協、以及對那個提供港灣的男人日益加深的、難以言喻的依賴。她輕輕合上盒蓋,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吹熄了燈。 黑暗中,她走向臥室。疲憊的身體渴望休息,而心中那份關于“歸鄉”的執念,如同被妥善收藏的種子,深埋在凍土之下,進入了漫長的、等待時機的冬眠。此刻,她只想在這暫時的港灣里,積蓄力量,等待下一次啟程——哪怕那啟程的方向,依舊模糊不清。尾形的身影,如同港灣中那座沉默的燈塔,在黑暗中投下一道穩定卻復雜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