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界限
初秋午后,陽光慵懶地斜穿過阿希莉帕宅邸素雅客廳的紙格窗,在潔凈的榻榻米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諝饫锔又缕憔G茶的微澀清香,混合著庭院里尚未散盡的草木氣息。阿希莉帕安靜地跪坐在矮幾一側,目光落在平靜的訪客身上。 花澤(隨夫姓)百合子(25歲)端坐著,昂貴的絲綢和服如水般流淌,襯得她膚白勝雪,繁復的發髻一絲不茍,每一根發絲都恪守著華族正妻應有的體面。然而,這份精心雕琢的端莊之下,卻潛藏著只有她自己知曉的暗涌。結婚一年有余,她至今還是處女。丈夫百之助踏足她那座富麗堂皇的正妻宅邸的次數屈指可數。每一次短暫的停留,都伴隨著疏離的客套和冰冷的沉默。娘家父母日漸焦灼的詢問(“百之助大人……可有常歸家?”、“子嗣之事,需早做打算啊……”),以及華族夫人圈中那些看似關切、實則帶著刺探與憐憫的耳語(“百合子夫人真是賢惠,丈夫在外為國cao勞,也毫無怨言呢……”),像無形的絲線,將她越纏越緊,幾乎窒息。 今日,她終于鼓起勇氣,帶著一絲連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嫉妒與強烈的好奇,踏入了這座郊外的宅邸——她想親眼看看,那個讓百之助大人流連忘返、甚至誕下唯一繼承人的“明日子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個包裝極其精美、印著顯赫商號徽記的點心盒,被百合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兩人之間的矮幾上,如同她此刻的身份象征,昂貴卻與這間素凈客廳格格不入,帶著刻意的客套與距離感。 “明日子夫人,”百合子開口,聲音刻意放得平穩,帶著一種努力維持的、居高臨下的意味,“初次見面。我是百之助大人的妻子,花澤百合子?!彼逦貜娬{了“妻子”二字,仿佛在宣示某種搖搖欲墜的主權?!奥犅劙僦笕顺T诖颂幮蓓?,想必你也深知我花澤家的門風與體面。有些規矩,作為常伴大人左右的人,還是需要知曉的?!彼D了頓,像是在背誦演練過無數次的臺詞,“比如,對外的言行舉止,需格外謹慎,萬不可有損大人清譽。還有……明少爺的教育,更需合乎身份,不能……”話語流暢卻空洞,像精美的瓷器,冰冷而易碎。 阿希莉帕平靜地聽著,沒有打斷。她穿著繡著獨特民族花紋的棉麻服飾,烏黑的長發松松挽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線條優美的頸項。百合子忍不住細細打量她:近乎透明的白皙肌膚,不同于和人,碧藍的攝人的眼眸,帶著一種異域的神秘美感。大而精致的五官組合在一張略顯稚氣的臉龐上,體格嬌小得甚至讓百合子覺得她比自己還要年少幾歲。 這個認知讓百合子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一個如此年輕、甚至可以說是少女模樣的女子,竟然已是五歲男孩的母親?那她生育明少爺時,該是多么年幼? 這巨大的反差帶來的沖擊,幾乎讓她維持不住表面的平靜。 然而,更令百合子感到奇異的是阿希莉帕周身散發的氣質。那并非她預想中的狐媚或卑微,而是一種奇異的混合體:自然的溫和與親切感如同林間清風,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可在那份柔和之下,又隱隱透出一種不容侵犯的威嚴,一種仿佛源自山野的、未經馴化的韌性與強悍。 這種矛盾的氣質,讓百合子精心準備的“正妻訓誡”顯得格外蒼白無力。 等百合子停下,阿希莉帕才微微傾身。她的動作流暢自然,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韻律感,親手提起質樸的陶壺,將guntang的茶水注入百合子面前同樣不加修飾的茶碗里。清澈的水流注入,茶葉在碗底舒展,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兩人之間的空氣。 “請用茶,百合子夫人?!卑⑾@蚺恋穆曇魷睾颓宄?,沒有一絲被冒犯的怒氣。她抬起頭,那雙碧藍的眼眸坦然地看向百合子略顯慌亂的眼睛,忽然輕輕地問,像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你真的很在意尾形啊?!?/br> “什、什么?!”百合子猝不及防,仿佛被無形的箭矢精準地射中了心口。捏著茶碗的手指關節瞬間用力到發白,精心維持的端莊面具“啪”地一聲碎裂開來,露出底下最真實的脆弱、委屈和那份被壓抑到極致的渴望。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和倔強:“百之助大人他……他是我的丈夫!”這句話,像是在提醒對方,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嗯?!卑⑾@蚺翍艘宦?,沒有追問,只是又給自己也倒了一碗茶。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瞬間的了然,也柔和了她眼中的光芒。 百合子似乎被自己剛才的失態驚到,狼狽地低下頭,掩飾性地啜啜了一口茶。guntang的液體滑過喉嚨,卻無法溫暖心底的冰涼。沉默片刻,緊繃的肩膀像是被抽走了力氣,微微松懈下來。聲音也低了許多,不再端著那沉重的架子,更像是一個迷路的孩子在自言自語: “百之助大人他……總是很忙。他很少在家……即使回來,也很少說話?!彼哪抗饷H坏芈湓谔摽找稽c,仿佛在尋找一個不存在的答案,“他喜歡什么?討厭什么?我從沒真正了解過……他工作很辛苦吧?在外面……他喜歡吃些什么?在家的時候,他總說廚子做的口味太重了…明少爺這邊…” 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如同決堤的溪流,帶著積壓已久的困惑和渴望傾瀉而出。最后,她的目光帶著一種復雜難辨的好奇,重新落回阿希莉帕身上,那眼神里混合著探究、羨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楚: “……百之助大人他……在這里的時候,會放松一些嗎?他……會對你笑嗎?” 阿希莉帕安靜地聽著,目光透過茶水氤氳的熱氣,落在百合子因急切而微微泛紅、帶著迷茫的臉上。待百合子問完關于明和尾形的問題,阿希莉帕拿起自己的茶碗,小小地啜啜了一口,動作帶著山野般的隨性。然后,她放下茶碗,語氣自然地開始回答,仿佛只是在分享鄰家的日常: “明喜歡那些木頭刻的小動物,上次那個小狐貍讓他抱著睡了好久。點心的話,果子太甜他可不喜歡?!彼贿呎f著,一邊拿手指無意識地在榻榻米上輕輕劃了劃,仿佛在描繪那小動物模型的輪廓,臉上帶著母親特有的柔和笑意。 “至于尾形,”她依舊自然地用了名字,沒有敬稱,“就愛喝濃得發苦的茶,”她省略了這茶往往是她親手泡制的細節?!傲硗?,他挺怕冷的,天一涼就裹得嚴嚴實實?!彼穆曇羟宕嗵故?,帶著一種講述事實的直率,并不特意避諱什么。 但是,當百合子最后兩個問題——“他在這里放松嗎?”“他會對你笑嗎?”——尤其是指向尾形對她的態度時,阿希莉帕話音頓了頓。 她腦海里飛快地之助的影子:那雙總是沉默專注地凝視著她的眼睛,他確實很少笑,但和她在一起時,面部緊繃的線條也會悄然放松。 這個念頭在腦海里打了個轉,卻絕不會說出口。她深知這份“不同?!?/br> 抬起眼睛,清澈碧綠的眸子望了百合子一眼,隨即略帶困擾地歪了歪頭,語氣輕松卻巧妙地滑開了最關鍵的部分:“他那個樣子,笑不笑的,誰知道呢?”她一邊說著,一邊順手用指尖點了點自己帶來的陶壺,似乎在證明自己泡茶技術不錯,也似乎只是個小姑娘不經意的動作。接著,她放下茶碗,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溫和而直接地看著百合子,那眼神里充滿了純粹的、對“人”本身的關懷,完全跳脫了身份、立場的藩籬: “那你呢,百合子?” 百合子猛地抬頭,像被針扎了一下:“……我?” “嗯?!卑⑾@蚺咙c點頭,笑容溫暖,“你喜歡什么?討厭什么?小時候的夢想是什么?或者……最喜歡吃什么?”她的問題如此簡單,卻又如此陌生。仿佛一道光,驟然照進了百合子從未被真正審視過的內心世界。 百合子愣住了。她張了張嘴,大腦一片空白。身為華族家的女兒,然后是花澤(尾形)百之助的妻子,她的喜好、她的夢想……仿佛都是依附于家族和丈夫存在的模糊影子,是社交場上需要得體回答的“標準答案”。她努力回想屬于自己的東西,卻發現一片荒蕪,只剩下繁復的禮儀和空洞的頭銜。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茫然瞬間淹沒了她,她狼狽地移開視線,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漆器點心盒邊緣,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氣氛凝滯。百合子最終沒有找到答案。她匆匆站起身,幾乎是落荒而逃:“時間不早了,我該告辭了。今日……叨擾了?!彼踔镣四呛芯奶暨x的昂貴點心。 阿希莉帕也跟著起身,送她到玄關??粗俸献勇燥@倉惶、仿佛背負著沉重枷鎖的背影,阿希莉帕臉上浮現出一個很淺、卻異常溫暖的微笑,如同穿透林間薄霧的陽光: “百合子,下次再來吧。下次……也多談談你自己。比如,你最喜歡吃什么?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嘗嘗?!?/br> 百合子的腳步在門檻處頓了一下,沒有回頭,但緊繃的肩膀似乎奇異地放松了一絲。她沒有回應,只是加快腳步,消失在外院停著的黑色馬車旁。陽光灑在阿希莉帕身上,在她腳邊拉出長長的影子,那影子既有著母性的包容輪廓,又隱約透出山巖般的堅韌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