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畫溪不知姜懷澤為什么突然這么謹慎,心中不由疑惑。姜老先生昨日許了她,這筆生意若是談成了,除了一大筆訂單之外,還會額外給她一筆辛苦費。 從前在宮里,后來到柔丹,沒因為錢的事情頭疼過。 自己出來過日子了才曉得,活在市井之中,除了呼吸吐納不要錢,別的什么都須得有錢。 這么一大筆錢,她有點心癢癢。 她仰頭小聲問:“要不我跟你一起進去見見葉公子?” 姜懷澤正要拒絕,那小廝道:“正是,我家主子為了我家夫人,尋了許久,好不容易找到這兒來,聽說李姑娘繡工卓越,故而邀你至此。若是李姑娘不進去,可辛苦了我家主子對夫人這一腔深情?!?/br> 從來只有癡心女,何曾見過癡心漢。 對已經亡故的先夫人故情深深,就連她的祭禮凡事都親力親為,這份心難能可貴。 畫溪朝姜懷澤彎起唇角:“少東家,我跟你一起進去吧?!?/br> 姜懷澤略一思忖,會不會是自己猜疑過度了,青光白日,葉公子還能如何? 他含笑頷首。 小廝領著兩人從正門走了進去。 葉宅門面雖不大,可走進來后才發現里頭別有洞天,這宅子極大,兩側的游廊下種了爬藤,沿著廊柱蔓延攀伸,內堂一片綠意葳蕤。 畫溪目光隨意瞥了瞥,看到游廊兩側的壁畫,大多是大邯的書畫名家所繪。 僅是游廊這一段路上的畫作便所費不貲,絕非尋常富貴人家消用得起的。 入目處的裝潢紋飾多以大邯的吉祥紋樣為主。 莫不是這宅子的主人是大邯人? 葉公子。 姓葉。 沒聽說過大邯有姓葉的富戶啊。 “公子,李姑娘和姜公子來了?!毙P站在一間屋子外,朝內喊道。 “嗯?!崩锩鎮鱽硪坏篮艿统恋穆曇?,懶懶的,尾音有些悠長:“讓他們進來吧?!?/br> 畫溪眼皮子一掀,這語調…… 隨即,她搖了搖頭。 怎么可能呢? 景仲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況且這是語調有些像罷了,聲音并不大像。 他的聲音比景仲的聲音更多幾分倦意,也更低沉暗啞。 小廝推開門,領著畫溪和姜懷澤走了進去。 并沒有見到葉公子,屋子正中央立了一塊屏風,繡著大好河山。 葉公子的身影投映在屏風上,畫溪看到他懶懶散散地坐在對面的貴妃榻上,一條腿微微曲著,一只手搭在膝蓋上,手指一下抬起,一下放下,輕輕拍著膝蓋。 “葉公子?!碑嬒查_視線,慢慢皺起眉。 離得不遠的葉公子,讓她有一種熟悉感。 “李蠻蠻?”他開口,一字一頓地喊她的名字。 他的聲音是十二月的風,是高嶺晶瑩雪化作的雪水。 “是,我就是李蠻蠻?!碑嬒酒鸬拿碱^慢慢舒展開。 一定是她多想了。 她認識的人了,沒人用這個聲音說話。 “葉公子,我聽姜老板說你想為尊夫人做祭禮,請問繡花具體的紋樣你有什么要求?” 公事公辦,談完生意還得回去做活。 “是?!比~公子拍腿的動作頓了一下:“她死得很慘,我最近做夢老是夢見她?!?/br> 許是談及他的傷心事,他的聲音稍稍低沉了些許。 畫溪猶豫了下,道:“葉公子還請節哀。尊夫人在世時喜歡什么樣的花紋樣式,既是為她做祭,用她喜歡的紋飾為上?!?/br> “不必?!比~公子淡淡道,“為了給她做祭,我親自繪了一幅圖,你照圖繡就可以?!?/br> 小廝聞言,立馬轉身到旁邊的小幾上拿了一幅畫軸過來,雙手呈給畫溪。 畫溪慢慢將畫軸卷開,愣了一下,抬起頭望向眼前那道映在屏風上的人影。 “做不出來?”景仲透過薄薄的綃紗,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臉上的驚愕。那熟悉的驚愕,擺在她的臉上,沒變嘛。 畫溪懇切道:“既是做祭,用這么鮮艷的色彩,實屬不妥?!?/br> 那幅圖繪的是春景,萬紫千紅開得燦爛。 景仲拿起桌旁的茶杯,掀開蓋子,小啜了一口,而后放下杯子,淡淡地說:“哦,你不做?” 哪有用萬紫千紅做祭禮的,畫溪不禁頭皮發麻。 若是繡了這東西給他先夫人做壽禮,回頭不知會給她投多少夢魘。 畫溪道:“雖然我很想做葉公子這樁生意,可葉公子若執意用這幅圖為先夫人做祭,請恕我難以做到?!?/br> “嗯?”景仲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說道:“我家夫人,生性喜歡熱鬧。哪兒熱鬧就愛往哪兒湊,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嗎?” 畫溪搖頭。 “她呀,太喜歡熱鬧了。趁我出門做生意不在家的時候,瞞過底下人,去會情郎了,結果回來的時候,一不小心掉進山澗里,摔得連尸首都喂了魚?!?/br> 可恨啊。 當初還以為她真的是被人捉走,掉進山澗里。他派人打撈了近半個月。 那段時間,他一直活在愧疚之中。 后悔當初為什么不把她帶去信城,后悔明知明氏虎視眈眈,為什么不加強防守;甚至后悔為什么在她嫁過來那天,沒有一把掐死她,免得現在這么后悔。 那么深的山澗,他上上下下走了無數回,還在兩壁的石崖上發現了她擦傷后留下的血。 看著那片殷紅的一片,他就恨得指骨都快捏碎。 她是個怕疼的人。 怕得連扎針都不敢,從這么高的山澗摔下去,她該多疼? 呵。 結果,在他悔得腸子都快青了的時候,人家又找到了新的情郎。 畫溪一愣,這人怎么把自己戴綠帽子的事情廣而告之了?有錢人家不最要臉面的嗎?出了丑事,恨不得捂死在宅子里。 她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作答。 “她雖然對我不仁,但我不能對她不義?!本爸侔櫫税櫭?,繼續說:“我怕黃泉無顏色,她呆得寂寞,不如繡點她愛的花,給她燒下去,也讓她看看人間的顏色?!?/br> 葉公子的心胸真夠寬廣的啊,先夫人待他如此,他還給她做祭。 葉家門庭顯赫,葉公子又深情意重。不知先夫人為何水性楊花? 莫非……葉公子生得極丑? 想法一冒出來,她就對屏風后的臉充滿了好奇。 “那……葉公子想為先夫人繡什么呢?”畫溪問。 景仲道:“繡身衣裳。以前她喜歡穿素凈的衣裳,到了黃泉下,也讓她有身絢爛的衣服穿?!?/br> 畫溪嗯了聲:“公子可否提供先夫人的尺寸?我好為她裁衣?!?/br> “量我的尺寸?!本爸俚?。 畫溪一怔:“你的尺寸?” “穿了我的衣,活著時是我的人,在黃泉底下也是我的鬼?!本爸俚溃骸八@輩子也別想逃出我的掌心?!?/br> 畫溪不禁后背一涼。 這話聽上去怎么陰嗖嗖的? 小廝捧來軟尺,遞給畫溪,朝屏風瞥了瞥,又捧著紙筆上前,姜懷澤自然地結果。 畫溪硬著頭皮和小廝走了過去,姜懷澤跟在她身后。 葉公子半倚半靠在軟榻上。 畫溪一見那場景,心頭兀的亂跳。 剎那間,她有一種想跑的沖動。 以前景仲就常常用這個姿勢坐在榻上,打遠一看,葉公子的輪廓和他簡直一模一樣。 她心都漏跳了片刻,腳底下如有千鈞之重,絲毫邁不動步子。 “李姑娘?”小廝催道。 畫溪雙手交握,緊張地捏著,心亂成了一團亂麻。 葉公子抬起了頭,朝她看過來。 涌至心尖的那點寒涼方才一點點壓下去,背心陡然間升起的涼意緩緩擴散開,逐漸消弭。 “李姑娘身體不適?”葉公子僅是瞥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 不是景仲。 葉公子膚色比景仲更白,襯得他五官格外清雋。 他的面目比景仲溫和得太多,流轉的眸子里有幾分自然而然的高貴傲氣。景仲的眼睛里只有殺氣。 明亮的房間忽然一下,沒了光彩。 全被葉公子奪了去。 半開半闔的窗戶投下清晨的光輝,微塵和光糾結成一圈圈的光華,在他身側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