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帝王之位,是孤獨的。 從來如此。 譬如先王景仲,妻妾成群,兒孫繞膝。但他咽氣的時候,卻沒一個兒子真心為他流過一滴淚。都在忙著爭權奪勢。 一個大邯來的和親宮女,于他而言,無足珍貴。 比她重要的人和事多了去了,失去了又算什么? 更何況,他從來也沒有想過擁有她。 他想到那個女人怯生生看他的模樣——謹小慎微抖如鵪鶉,看他的眼神總是充滿恐懼。 一點也不可愛。 說不定此時她正偎依在情郎懷里,哭訴衷腸。 他一閉眼就想到那女人柔柔軟軟地靠在柏之珩懷里,聲音甜糯帶著些許顫音,攀著他的肩,委屈地說:“好哥哥,你終于來救我了?!?/br> 景仲搖搖頭,不再深想。 從溫青離去,只過了半個時辰??蛇@半個時辰又顯得無比漫長。 “王上?!苯K于,溫青趕了回來,跪在景仲面前,神情有些忐忑。 景仲抬眸,目光定在他身上。 “人溜走了?”景仲似乎早就料到,并沒有多驚訝。 “屬下無能?!?/br> “無妨?!本爸佥p輕瞧著桌面,嘴角綻出一絲笑意:“他要是那么容易被捉到,就沒意思了?!?/br> 玩兒游戲,對手要勢均力敵才好玩。 * 當夜柏之珩讓畫溪換上了一套嶄新的侍衛服,然后帶她走出了那間破屋。 雪地茫茫一片,腳印很快就被吹起的碎雪掩埋,不用擔心暴露行蹤。 畫溪深一腳淺一腳,沒走多遠就累得氣喘吁吁。 柏之珩半蹲在她面前,示意她上來:“我背你?!?/br> 她猶豫了下。 還是爬了上去。 她怕耽誤時間,景仲追了上來。 柏之珩知道她瘦,卻沒想到她是那樣地輕盈,趴在他背上,仿佛一點重量也沒有。他的步子很輕快。畫溪伏在他背上,緊繃了一天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柏之珩想得很周到,他在暗殺后才把畫溪從行宮中搶出來,會盡可能地迷惑景仲的視線。 他會覺得有人把她擄走了。 反正她也不重要,過一段時間他就會把自己忘到九霄云外。等回到大邯,再找個機會把桃青接回去。 一切就都好了。 恍惚中,她聞到柏之珩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味兒。 仿佛他攔住她那一夜空氣里漂浮的荷香。 她猛吸了一口,心里稍有些暖。 “冷嗎?”柏之珩聽到她的吸氣聲,柔聲問道。 這個男人他是重諾的,因為當初對她的一句話,踏過千山萬水,趟刀山火海來尋她。 這份情意,令她動容。 無人珍視畫溪,生她的父母棄她,對她有再生之恩的龍洢云棄她。這是生平第一回,有人在意她冷不冷,餓不餓。原來,被人珍視的感覺這么好。 她搖搖頭:“柏大人,我不冷?!?/br> 柏之珩笑了下,連帶著肩膀都抖了抖。沒有看到他的面容,但畫溪知道,他是歡喜的。 她抿了抿唇角。 畫溪不認識這邊的路,一抬頭,看到高啄的檐牙,這附近除了行宮,不會再有第二處如此高大的建筑。 畫溪臉色稍微有點白,聲音因為害怕帶了些許顫抖:“柏大人,我們要去什么地方?” “九尺臺?!卑刂衤曇翩偠?,頓了頓,又問:“你怕嗎?” 畫溪緊了緊衣襟,腦海里浮起景仲陰冷的眼神,打了個寒噤。但很快她就平靜下來,背著她的男子,會護著她,哪怕死也會擋在她前頭。她搖搖頭,小聲說:“不怕?!?/br> 柏之珩笑聲很爽朗。 越接近九尺臺,侍衛越多,柏之珩走得很隱蔽,一路避開耳目,翻進宮墻。他輕車熟路地帶著畫溪飛檐走壁,最終推開一處宮殿的窗戶,翻了進去。 畫溪掃了一眼,殿內雖然無人居住,但是打掃得很干凈。應該是靠近景仲寢殿附近的宮殿。 “這里是會朝殿?!卑刂裾f。 畫溪兀的睜大眼睛,圓溜溜的眼定在他臉上,想從他的神情里看出丁點開玩笑的意味。但是沒有,他說得很認真。 會朝殿就在景仲寢殿旁邊,距離不過百米遠,甚至和他的書房只有一道甬道相隔。起初本是收拾出來給景克寒暫住的。 站在這里,畫溪甚至能感受到景仲的呼吸!柏之珩膽子這么大嗎?分明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干壞事。 “不必擔心?!卑刂衤曇艉軠睾?,扶她坐在榻邊,說:“景仲不會在九尺臺久待,過不了幾天安良國君要入柔丹,他必定要回國都。眼下他肯定以為我帶你走遠了,不會料到我們在此處?!?/br> 是這個道理,但畫溪還是忍不住心尖兒顫抖。 柏之珩看出她的恐懼,從箱籠里找出一張毯子蓋在她膝蓋上,聲音平靜得讓人覺得這是在他家里:“我已經讓部下分幾批離開,景仲找你,會把注意力放在他們身邊。我們在這里等幾天,等景仲回國都后,再離開。我都安排好了,放心吧,一切有我呢?!?/br> 一切有我。 他的話似乎給了畫溪無限的力量,她緩緩抬起眼眸,看著眼前蹲在她身前的青年將軍。臉上寫滿毅然。 她有什么理由不信任他呢? 從他踏上柔丹國土的那一剎那,他就把自己的命交到她手里。 “柏大人?!碑嬒垌锔∑鹨粚拥撵F氣,如秋水漣漣,她喉頭囁嚅,良久才問出接下來的話:“為什么?為什么待我這么好呢?偷入柔丹,該多危險?!?/br> 柏之珩牽動唇角,笑了笑,抬手撫了把她綢子一樣的發:“因為是你,我怎樣都甘愿?!?/br> 畫溪眨了眨眼睛,那蘊了許久的秋水涌了出來,劃過雪腮,滴在他的虎口。 有些guntang。 柏之珩目光一哀,揩去她臉側的淚,聲音沙啞下去,充滿愧疚:“對不起,我來晚了?!?/br>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他來晚了。是他知道得太晚,消息傳到他這里時,大邯送嫁的隊伍已經進了柔丹國都。 他一刻鐘的功夫也沒有耽誤,立馬點了部下偷偷潛入柔丹。 為了等這個機會,他潛伏了兩個月。 終于見到夢中的姑娘,她比之前更瘦了。眉宇間的怯意和恐懼更是令他心口一窒,懊悔和自責盈滿胸腔。他該早些來的,早點來救她。免她心憂。 柏之珩定定地望著畫溪,忽然再次伸出手,用力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以后我再也不撇下你?!卑刂耦D了下,又說:“去哪兒都帶著你,你愿不愿?” 他清雋的面孔上,兩顴因激動涌起紅暈。 畫溪感受到他手心的溫度,心間涌起一陣暖流。 “世子!”殿外忽然傳來烏云珠的呼喊聲。 畫溪陡然一驚,一下子從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她看向柏之珩,愧疚地眨了眨眼。 景克寒從殿外跑過,小披風吹得鼓鼓的,聽到烏云珠的呼喚,他也沒有回頭。腳步聲達達的,然后突然停了下來,像是遇到什么。 畫溪耳朵豎了起來,仔細聽外面的動靜。 景克寒一拐彎,恰好碰到溫青推著景仲過來,頓時僵在原地,緊張得十個指頭都捏到了一起。 烏云珠見狀跑過來,喊道:“王上?!?/br> 畫溪聽到這個稱呼,脊背一涼,慌忙挺直腰板。 柏之珩看到她下意識的動作,心疼得不行,她在柔丹都過得這么小心翼翼嗎? “干什么?”景仲目光掃過景克寒,落在他臉上。 聲音陰冷。 景克寒小臉皺巴巴的,仰起小腦袋,問景仲:“那個女人被擄走了嗎?” 景仲怔愣了瞬間,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 “嗯?!辈煌床话W的回答。 景克寒緊緊攥著小拳頭,憤恨得胸口起伏:“是誰擄的?” 景仲低下頭,摸了摸他的小腦袋:“不知道?!?/br> “王兄……”景克寒似乎猶疑了一下,肩膀稍微動一動,然后才說:“你一定要把她找回來?!?/br> 他雖然討厭那個女人,是她搶走了王兄,害得他不能和王兄一起睡。但烏云珠告訴他,他失蹤的時候,她把侍衛都調去找他,寢殿的守衛才會渙散。 他不想欠別人東西。 “放心吧?!本爸偕硢¢_口,“孤也想找到她?!?/br> 頓了頓,他又對溫青說:“傳話下去,極力搜索,哪怕掘地三尺?!?/br> 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人劫走,這個柏之珩,頗有趣。 僅一墻之隔,畫溪把他的話一句不落聽了進去,腦海里浮起他云淡風輕殺死那些刺客的樣子。 畫溪的心肝陡然顫了顫,心神正不安時,手背上覆了一只手,暖意慢慢滲進她的肌膚,她緩緩抬起頭,極力朝柏之珩擠出一抹笑。 聽著輪椅漸漸遠去,畫溪才低頭喃喃說:“柏大人,王上……不會放過我的?!?/br> 他討厭背叛。 “說不定他一怒之下,會和大邯為敵,邊關又打仗怎么辦?”她眉心擠成一團,她不想做國之罪人。 “他不會,柔丹要想立足,暫時還需要維持和大邯表面上的和平?!卑刂竦溃骸案螞r,如果他真的打算攻打大邯,公主和親也救不了,你不是為之負責的罪人。沒出息的男人才會把國之興亡的罪名推在女人身上。我是執劍的武人,就算戰爭來了,也會沖在你前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