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指點人物
“少荃,你可知道,是這時勢,把你我師徒綁到了一起,塞進了一條船里?!?/br> 天空上的裂云漸漸縫合,溫暖燦爛的冬日又被陰霾所掩蓋,富麗堂皇的直隸總督衙門重新變為一幅灰蒙蒙的水墨畫卷。李鴻章感覺到胸口有點堵塞,身上添了一分寒意。他肅然答道:“這些年來,學生追隨恩師身后做了一點事,雖是時勢所促成,但恩師獎掖提攜之大恩,學生豈能須臾淡忘!” “當年在京師初見少荃之面,老夫便將少荃許為偉器。丁未年少荃打馬進玉堂,我視你與郭筠仙、帥遠燡、陳作梅為丁未四君子。安慶攻下后,我請少荃招募淮勇,東下上海,后又以蘇撫一職密薦。我一生庸碌,無所建樹,唯一可安慰的就是看準了少荃是可寄重任之大才,要說報答皇恩,留聲后世,也僅此一樁而已?!?/br> 曾國藩一往情深地追憶著往事,至高至重的由衷贊許,把李鴻章的心情推向激動莫名的峰巔。他以近于哽咽的聲音說:“學生微薄之勞,與恩師巍巍功德相比,如爝火之比日月,沙丘之比泰岳,何況這點勞績,也是在恩師一生勛業之內?!?/br> “十年來,湘淮兩軍、曾李兩家為世所矚目。前人說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又說木秀于林,風必催之,老朽近年來常有憂讒畏譏之患,時存履薄臨深之感,這是老朽與生俱來的膽氣薄弱、遇事瞻顧的本性,所喜少荃豪邁堅強,敢作敢為,在心性上勝我多多矣,這是老朽最堪欣慰之處?!?/br> “學生也經常有空虛怯弱的時候,尤當事機不順、夜闌更深之時更是如此?!崩铠櫿孪蛞澡F腕強硬著稱,而這一次他在恩師的面前,第一次表示自己也有虛弱的一面。 “我想再硬再強之人,這點靈府深處的怯弱感總是難免的。蘇長公說,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人在天地滄海之間是何等短暫渺小,能不怯弱嗎?”曾國藩淡淡一笑。仆人過來換上熱茶,曾國藩喝了兩大口,李鴻章也淺淺地呷了一口。 偏西的太陽被陰云壓抑多時,終于又掙扎出來了。它的金黃色的光輝照在石舫之上,也照在從君山移過來的湘妃竹上;它照在曾國藩灰黃多皺的長臉上,也照在李鴻章厚實的雙肩上。 “我自知來日苦短,死在旦夕,少荃正如麗日中天,方興未艾,前途極宜珍重,我有幾句心腹話要對少荃說?!痹鴩袂槟氐貙C然端坐的學生說道,“湘淮軍自創建以來,平長毛滅捻寇,殺人不計其數,仇敵遍于天下,這自然不消說了。還有一層,不知少荃可曾注意到,湘淮軍之所以取勝得功,乃因破除祖宗成法、世俗習見?!?/br> “學生知道?!崩铠櫿曼c頭道,“我朝兵權握在中樞,從不下移。過去川楚白蓮教造反,各地建起團練,參與鎮反,然事畢團練即全部解散。湘淮軍一反成例,為平定長毛捻寇之主力。長毛平后,恩師遵成法,湘勇陸師撤去十之**,但水師仍大體保留,并轉為經制之師。捻寇平后,淮軍撤去不過十之二三罷了。這些都與世俗成法大不相合?!?/br> “不錯!還是你見事明白?!睂铠櫿碌幕卮?,曾國藩十分滿意。 “湘淮軍不反世俗成法,則不可成事;湘淮軍一反成法,則又貽下無窮后患。有人說,將啟唐之藩鎮、晉之八王之先聲,非危言聳聽,實見微知著也。我生性顧慮甚多,懾于各種壓力,同治三年江寧收復后,強行大撤湘軍,雖一時免去了不少口舌,但終究缺乏遠見,后之捻亂幸賴少荃淮軍以成大功。少荃氣度恢廓,近年來不但不撤淮軍。反而大量用洋槍洋炮裝備,成為當今天下第一勁旅。對于此事,朝野議論頗多,甚至有人以董卓、曹cao視之,疑有非常之舉?!?/br> 說到這里,曾國藩又端起茶杯喝水,并注意看了下李鴻章的反應。只見他神態自若,并不因世有董、曹之譏而動容。 “這就是李少荃,他到底與我大不相同?!痹鴩闹袊@道: “這當然是無識者淺見?!痹鴩酉氯サ?,“當今內亂雖平,外患不已,大清江山時有被蹂躪之虞,八旗、綠營不能作依靠,前事已見,?;侍蠡噬鲜グ?,衛神州華夏之固,日后全仗少荃之淮軍。另外,維護我湘淮軍十多年來破世俗文法之成果,亦只有指望有強大之淮軍存在。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第一點,今后不管有多大的風波興起,淮軍只可加強而不可削弱,這點決不能動搖?!?/br> “請恩師放心,只要學生一息尚存,這一點一定謹守不渝!”李鴻章語氣堅定地表示。他沒有保君衛國的強烈神圣使命感,也并非有維護湘淮軍破除世俗文法戰果的深遠認識,他只有一個明確的觀點:亂世之中手里的刀把子不能松,這是一切賴以存在的基礎。不過,曾國藩的這些話也給他以啟示,他今后可以保君衛國的響亮口號來從多方面提高淮軍的戰斗力,而一旦淮軍真的成了天下獨一無二的勁旅,便任是誰人也不敢說撤銷一類的混帳話了! “長毛平后,我曾期望國家即刻中興,誰知捻亂又起;捻亂平后,可以措手了,不料又發生津案。在處理津案時,我已力盡神散,自知不能再有任何作為了,而朝野又對津案的處置分歧甚大,一時尚難望彌縫。若非林鯤宇借法普交仗之機暗中周旋應付,助我一臂,局面已不可想?!痹鴩肫稹疤旖蚪贪浮睍r的日日夜夜,長嘆起來。 “林鯤宇竟能說動法主罷去孟酋,逮豐大業回國治罪,使輿情得緩,大局底定。實為難得一見之干才?!崩铠櫿碌?。 “今日若是他也在,就好了……”曾國藩嘆息道,“只是我怕是挺不到他回來了……” “恩師切莫如此說,”李鴻章心頭酸楚,但還是寬慰曾國藩道,“方今國是初定,洋務正興,恩師正可見中興之世到來……” “中興何時到來,以目下情勢觀之,實難預卜。然天生我輩異于流俗者,就在于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知難而進,甚至知其不可為而強為之。數十年來,我知辦事之難,在人心不正,風俗不厚,而正人心厚風俗,其始實賴一二人默運于淵深微莫之中,而其后人亦為之和,天亦為之應。我與少荃,正是屬于這一二人之列。我力求先正己身,同時亦大力拔薦人才,將他們當作種子,期待他們開花結果,實現天下應和的局面??上Т耸罗k得并不成功,爾后尚須少荃時時自覺,一身處天下表率的地位,并且還要多多培植人才,援引好官,到了普天之下都來應和的時候,風俗自然改變,中興當可到來。這便是我要與少荃說的第二句?!?/br> 說到人才,李鴻章一向最服曾國藩的知人善任,于是趁機問:“恩師,學生閱歷有限,又常帶兵打仗,無暇深究,對當今一些重要人物都乏真知灼見。恩師向以識人精微著稱,是否可將他們略加品評,以便學生心中有數?” 曾國藩上上下下地梳理著長須,沉思良久,才慢慢地說:“月旦人物,從來非易,身處高位之人,一言可定人終生,故對這類話尤須謹慎。我向來不輕易議論別人,即因為此。今日晤談,非比尋常,有些話再不說,恐日后永無機會了。不過,我也只是隨便說說,你聽后記在心里就行了,不必把它作為定評,更不要對旁人說起?!?/br> “學生謹記?!崩铠櫿碌?。 “少荃想要知道哪些人?”曾國藩喝了一口茶,問道。 “恩師覺得,左季高如何?”李鴻章想了想,問道。 “左季高此人,勤勞多謀,才華出眾,頗有將略,用兵打仗,自是一把好手;待人耿直,亦不失為一良友能吏。但性喜出格恭維,自負偏激,不能容人,這些毛病害得他往往吃虧,而他自己并不明白。金陵收復后,他不與我通往來,后人也許以為我們兇終隙末。不過我一直以為,他算是我大清開國以來少見之將才?!?/br> 李鴻章道:“學生聽楊昌浚說,浙江的餉糈只要晚到幾天,左季高便會火速函催,不管青紅皂白,開口便嚴厲責問:你的官是誰給你的?誤了我的大事,我即刻參掉你的巡撫!” “這便是左季高!”曾國藩笑道,“這種話,也只有他說得出。左季高的罵人功夫可謂登峰造極,言官所不及也。一是一針見血,毫不留情,二是得理不饒人,喋喋不休。咸豐七年,我因父喪離營,其在駱秉章幕中,肆口詆毀,一時嘩然和之。我生平以誠自信,其乃罪我欺君,時至今日,此心仍不免耿耿?!?/br> ————分割線———— 求收藏!求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