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恩師囑托
洪鈞的眉棱骨猛地跳了下,望著林義哲的目光中也多出了幾分玩味——所謂的欲迎還拒,說得大概就是林義哲此時的作為。 “不知鯤宇還記不記得,上次言官參劾你‘私通法酋’的舊事?!币娮畛醯膯蔚吨比氩]有讓林義哲表現出預期的回應,洪鈞便也很體察人心地另辟蹊徑。 “鯤宇之所以遭此非難,正是因為我大清舉世皆醉于所謂天朝上國夢中,少年輩唯鯤宇一人已醒!而也正是這洞察先機四字,才使得鯤宇謗議滿身?!?/br> “故而鯤宇若真想要為前事翻案,那惟有秉承先祖遺志,讓我大清當真能用西學變法圖強!” 說到這里,洪鈞不由得又微微有些動情,“那日在船上,渾渾噩噩之中,聞得鯤宇振聾發聵之言。真讓人覺得醍醐灌頂。自那一刻起,為兄便已對鯤宇生出了敬佩之心?!?/br> “陶士兄過譽了?!绷至x哲拱手向洪鈞施禮,感覺臉上微微有些發燒。 “這是為兄的肺腑之言,絕非奉承,所以鯤宇也不必過謙?!焙殁x起身提壺給林義哲面前的杯子續滿了酒。 此時此刻,林義哲已經能夠清楚地知道,這位清流名士,被自己“洗”得已經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洪鈞剛才說的,其實他早就有這樣的打算,只是,他想采用的辦法,卻不是象洪鈞說的那樣,由自己出頭! 現在的中國,保守勢力還太強大! 他想要做的,是利用自己的影響,采用“溫水煮青蛙”的辦法,自上而下的開始中國的改革進程! 而現在的洪鈞,無疑將成為他打破分化清流勢力的一枚重要棋子! 現在的他,所能做的,就是獲得更多的人的支持。 不知怎么,林義哲忽然想起國內的曾國藩和李鴻章來。 歷史上的晚清三大名臣,曾國藩,李鴻章和左宗棠,他現在已經都有了交集。而現在,曾李師徒毫無疑問是他的絕大助力,而左宗棠,則已經成了他的死敵。 想到病勢已然沉重的曾國藩,林義哲的心里又變得沉重起來。 ※※※※※※※※※※※※※※※※※※※※※ 午后,滿天陰云裂開一道空隙,一縷多日不見的冬陽射進直隸督署,好比一副淡墨畫就的大觀園圖,突然加上紅綠五彩,眼前的一切頓時光華四耀、富麗矞皇起來。正在書齋里飲茶閑聊的曾國藩見此,情趣大增,笑著對一旁的李鴻章說道:“少荃,可愿看看湖南的湘妃竹?” “上哪里去看?”李鴻章顯然被恩師的話弄懵了。 這直隸總督衙署里,哪來的湘妃竹? 此時正是朝廷命曾國藩回任兩江,剛剛升任直隸總督的李鴻章這幾日正在和恩師做著交接。 “你且隨我來?!?/br> 曾國藩起身,李鴻章隨后跟著。他看著恩師的背影,禁不住在心里暗暗感嘆。 在李鴻章的眼里,恩師是明顯地老了:臃腫的皮袍里裹著干瘦的身軀,脖頸細長多皺,毫無光澤,就像一截脫水的老苦瓜;背彎著,兩個肩膀一高一低,從皮帽里垂下來的花白辮子,稀疏尖細,缺少光澤。與二十幾年前初次在京師見面時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只有穩健沉重的步伐,仍保留著昔日的氣概。 曾國藩將李鴻章帶到了西花園。李鴻章興致勃勃地穿過九曲橋,在石舫上細細地端詳了好一陣子,才尾隨恩師來到湖岸邊的竹林旁。 好一片令人喜愛的竹林!時至隆冬,草木凋零,唯有這竹枝依然保留著滿身青翠,真不愧歲寒三友之一。就在這一片大竹林左邊,一條曲曲折折的鵝卵石鋪成的小路,把曾國藩和李鴻章導向了一片小竹林。小竹林前面有一座按荷葉塘農舍形式建造的小房間,專門為賞竹休憩之用,曾國藩給它取個名字叫“藝篁館”。藝篁館里陳設簡樸。正中墻壁上懸掛一幅鄭板橋的墨竹圖,但那不是鄭氏的真跡。曾國藩從鄭板橋后人手中借來,請彭玉麟臨摹一張。板橋的畫上還有一首他自題的七言絕句:“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痹鴩獙@首詩一直贊賞不已。 曾國藩將門生領進藝篁館,在中間一張小方桌邊坐下。桌面鋪了一塊白布,上面擺了幾樣糕點,房子里早生好了木炭火,暖融融的,仆人過來斟好兩碗熱茶。 “少荃,這就是從洞庭湖君山移來的湘妃竹?!痹鴩吭诿迚|椅背上,指著窗外的小竹林,對李鴻章說,“你以前見過這種竹子嗎?” “沒有?!崩铠櫿麓饝宦?,對著窗外看了一眼,然后走出藝篁館,進到竹叢中,他要細細欣賞這一片有著神奇色彩的罕見竹林。 對湘妃竹,李鴻章聞名已久。用湘妃竹作骨做成的湘妃扇,是文人墨客普遍愛攜帶的雅物。他雖不是那種詩酒名士式的人,但也是翰林出身,夏天也愛搖一把湘妃扇。前兩年做過一任湖廣總督,不過大部分時間不在任上而在戰場,故他未去湖南見過活生生的湘妃竹,想不到今天能在天津城里見到它! “少荃,你要好好地看一看,這可是從君山上連土一起運來的真正的湘妃竹呀!”曾國藩對著窗外大聲說,他似乎很得意,一個人在屋子里吟起劉禹錫的《秦娘曲》來,“山城人少江水碧,斷雁哀猿風雨夕。朱弦已絕為知音,云鬢未秋私自惜。舉目風煙非舊時,夢尋歸路多參差。如何將此千行淚,更灑湘江斑竹枝!” 李鴻章看得出來,這的確是湘江邊上的真正的斑竹!只見略帶黃色的青皮竹桿上,布滿著大大小小的黑色斑點,那黑點極像濺在宣紙上慢慢浸漬的墨痕。李鴻章輕輕地撫摸著竹竿,感嘆著蒼筤中竟有如斯稀品,更感嘆著人群中竟有如斯富于幻想的楚人,而楚人的代表,又正是屋子里那位已成衰弱的恩師。他一向崇敬老師宏闊的氣魄、堅毅的意志,今天他看出了老師的心靈中還深藏著才子般的綿綿情致。 李鴻章一連看了幾十根竹子,在竹林中眷戀了一刻鐘之久,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藝篁館。 “喝口熱茶吧!”當仆人來到石桌邊,將原先的冷茶潑去,換上熱茶時,曾國藩對李鴻章說,“少荃,你知道我為何如此喜愛湘妃竹嗎?” “因為此竹是恩師家鄉的特產,恩師看著它,猶如回到了家鄉?!崩铠櫿侣砸凰妓?,答道。 “你說得對,但還不只這一層意思?!痹鴩獡犴毼⑿χf。 “或是因為湘妃之傳說,凄婉動人,千古流傳?!?/br> “還不完全?!?/br> “那……”李鴻章略停片刻,微笑著說,“學生愚陋,實在想不出了?!?/br> 以李鴻章的敏捷,莫說兩層原因,他一口氣說上十層八層都不要緊,但他有意不說了。一來他素知恩師城府極深,恩師心中的意念不是他能輕易道得出的;二來他要在恩師面前保持著虛心求教的晚輩形象,寧可不再猜下去,請恩師賜教,也不要逞強顯能,使乖賣巧。這也是李鴻章磨練出來了,昔日恃才自負的淮軍領袖,過去對這一點是想都不愿去想的。 “湘人愛斑竹,老朽尤重之,物以稀為貴,且又有舜王南巡,客死蒼梧,娥皇、女英尋夫不見,淚灑竹林自投湘江的那一段傳說,這的確是斑竹受人喜愛的原因。老朽看重斑竹,主要是從斑竹的身上,想到了一種血性。娥皇、女英明知舜王已死,不可再見,卻偏要南下尋找,尋不著,則投水自盡,以身相殉。這是血性??!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血性,是以死報答知遇之恩的血性,是一生追尋至死不渝的血性!” 李鴻章聽著聽著,不禁肅然起敬。他的腦子里漸漸浮現出二十七年前的碾兒胡同書房,恩師在給他講《詩經》中的借物喻志,講先賢的品德節cao……現在身為封疆大吏的李鴻章,在恩師的面前,仍有一種當年作學生時的凜然崇敬之感。他在細細地咀嚼恩師今日說這番話的深遠含義。 “少荃,這次你我在津門晤面,說不定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了?!痹鴩穆曊{突然變了,風卷松濤、浪掀戰艦的激昂慷慨被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情緒所替代。 “恩師精力如昔,學生今后求教的日子還長哩!”李鴻章心中憮然,臉上仍泰然無事地微笑著,似不把這話當作一回事。 “你可知道,我這腳已腫了好幾個月了?!痹鴩涯_伸前一步?!八自捳f男怕穿靴,女怕戴帽,這腳發腫是一個極壞的征兆?!?/br> “不打緊的。待我去洋醫處為恩師尋一個專治此病的良醫來?!崩铠櫿伦⒁曋鴩爝^來的腳,安慰道。 “不必了?!痹鴩謴土顺B,“這二十年來,我已死過數次了。死之對我,不值當害怕。把你請來,是想在走之前,跟你說幾句重要的話?!?/br> ————分割線———— 求收藏!求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