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故人已乘黃鶴去
接下來兩個人誰也沒再提那個美女勾引的事件,阿云帶著一肚子的復雜心情出了李府,卻不知,原先那想要“侍奉”她的少女已然來到了李林甫跟前,將她說的那些話復讀機般復述了一遍。 李林甫看著墻上那個“法”字,竟然有些恍惚。 “你退下吧?!彼裆届o的揮退了侍女后走到那幅字前,站定。 他顫抖的手慢慢的撫上那個字,閉上了眼睛勾勒出那左半邊的部分,雋秀清麗的字體,雖然只是出自一個幼童,卻一點兒不失筆力。 一個字,出自兩個人,只不過一個童子,一個少年,前者博聞強記過目不忘,小小年紀學富五車,后者漫說讀書,就連字都不認得幾個。 “哥奴,我來教你寫字吧?!庇洃浟δ莻€長著漂亮的桃花眼的小男孩拉著他的手,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叫人看了就不高興。 “我不寫,寫這些干什么,我最討厭那些個酸腐儒生,還是行走江湖,去拜個厲害師父學一身武功來的好?!彼麉挓┑乃﹂_手,只當這個表弟是在炫耀自己學識。 那男童轉身跑回去翻翻揀揀,抱出一大堆的書放在他跟前,在他幾乎傻眼之際笑道:“你不喜儒學,我就教你其他的好嗎?” 他看著他笑的開心雖然心里還是不爽,但終究沒有再冷著個臉,嘴里還是不饒人:“你教?你會嗎?” 小男孩卻不理會他語氣里的酸和羨慕,只拿著書問:“孫子你學嗎?我聽說,從前天策府的將士們就是學了這個,才百戰百勝?!?/br> 天策府?他撇撇嘴,李唐江山都改姓易主了,可見天策府那幫人也是沒什么用的:“不學!” “那,道德經你學嗎?” 道德經?在女皇當政崇佛抑教的局面下,他一個李唐宗室之人,要學道德經不是找死? “不學!”他翻了個白眼。 “莊子?” “胡吹大氣,無用之學?!?/br> “楊子?” “自私自利,有何意義?” …… “那韓非子呢?” 夕陽西下,小男孩的表情似乎也帶上了一絲委屈,他雖然還是懶得理他卻狠不下心來,雖然那時的他并不知道韓非子到底是什么,卻不忍再拒絕他,遂勉強同意了。 小男孩卻是歡呼雀躍:“我收到弟子了!” 他:“……” 于是第二日,那小子就帶上了筆墨紙硯,一筆一畫的教他寫那個“法”字,他本聰明之至,以前只是沒人教,現在有人愿意好好教,他豈有學不會之理? 不過一會兒的工夫,他就學會了寫那個字,只他那“小先生”各種不滿意,嫌棄他總也寫不好左半邊,遂親自寫了,留下右邊給他。 他無可奈何的寫完那個字,就被要求每天掛在房間里。 “法家之‘法’,一如儒家‘慎獨’”他那“小先生”這樣說。 那段時間或許是他少年時代最安靜的日子,韓非子的學說比孔孟之道實際,比楊朱之學客觀,他翻來覆去的讀,每一次,都會有新的見解,然而這一切,卻結束于一個華麗的筵席。 舅舅姜皎宴請北門龍武大將軍王毛仲赴宴,并叫府上霍姬弦歌助興。 這其實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情,霍姬艷色無疆,雖然身份低微卻很得姜皎喜愛,而每次筵席都會叫她獻歌,可那天晚上,一切卻不尋常了。 王毛仲向姜皎索要霍姬,姜皎雖心中不愿,卻不敢不從。 那天晚上,他的小先生姜玉來向他辭別,穿著一身寬大的白衣,赤足散發,一雙桃花眼哭的紅彤彤的:“哥奴,我要走了,阿娘被父親送給大將軍了,我怕她被欺負,要隨著她一道?!?/br> 他驚怒交加,就要去求舅舅,哪里有人把自己的姬妾兒子一道送人的? 一只小手拉住了他,執拗而固執:“別去……父親懼怕龍武大將軍,沒有用的?!?/br> 沒有用……王毛仲氣焰喧天,連宰相都顧忌幾分,他們……在他的眼里不過一根隨處可見的野草。 他就這么眼睜睜的看著人走了,卻沒有半點法子,姜玉帶走了他所有的書,獨獨留下了《韓非子》說送給他當禮物,希望他好好上進,不要再整天的和那些游俠兒廝混,他握著那本書,沉默了許久,去伯父那里,費勁波折得到了個“千牛備身”,從此開始宦海沉浮。 他改頭換面,不復從前和長安少年怒馬鮮衣斗雞走狗的浮浪,而是終日埋首于沉重的案牘之間,游走于爾虞我詐的官場之中,如履薄冰的向上爬,想著有朝一日,若能位極人臣,定要把那個孩子接回來,卻不想……當他還遠遠沒有達到那樣的高度時,就聽聞霍姬母子被一場意外的大火奪去了生命。 大將軍府的人都說霍姬福薄,好好的將軍府走水了其他人沒事,就只有他們母子死了,他卻不信,可是人都已經沒了,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姜玉……”他一字一句的,念著這兩個字,念到最后,竟沒發覺自己已然淚流滿面,半晌,才伸手推開了那幅字后的暗格,里面,放著一個小小的冊子。 他打開那個冊子,第一頁寫了三個人的名字,每一個名字都被一道血紅的朱砂劃去,像是閻王殿里判官的生死筆,如果有熟悉的人在此,定會認出,那三個都是之前他的政敵,如今,不是滿門抄斬就是含恨九泉。 他翻開那一頁,到了第二頁時,雪白的紙張上只寫了一個人的名字——王毛仲。 他笑了,溫文爾雅的笑,眼底卻是一片的冰冷。 -------------------------------------------- 裴光庭正在中書省草擬著各種文件,就被高力士親自前來一道密旨宣入了后宮。 玄宗是個十足的甩手掌柜,平日里很多事情都要求宰相自行決斷,從來不會事必躬親,而身為侍中,裴光庭也很少在非正式場合見皇帝。 因著這份不尋常,他發達的政治神經就敏感的嗅到了一絲不妙:“高公公,可知圣上究竟有何事?” 高力士從來很會做人,有的時候也樂意給這些宰相支招,這回兒,他卻表現的異常謹慎:“裴相,您去了就知道了,非是高某矯情,只是……此事關系重大,不敢妄言?!?/br> 裴光庭眼皮一跳,心下更覺不安,一路上將最近草擬的詔令思來想去了,卻沒找到一絲不對勁的地方。 到了地方,他抬頭望了一眼,卻只見著“昭陽宮”三個字,心中有些莫名。 這整個大明宮最華麗的宮殿,皇帝連惠妃都未曾賜予,就這么空置著,也不知想些什么,可今日,究竟為何要宣他在此地見駕? “臣見過陛下?!迸峁馔ミM殿行禮,眼角余光卻瞥見所有宮人都魚貫而出,殿門被最后留下的高力士給關上了。 “開元五年,你的夫人大病了一場,你可知,所謂何事?”玄宗拎著一本小小的冊子,轉過身來看著他,神色頗有幾分晦暗。 開元五年……裴光庭腦中砰地一聲炸開,抬首卻見皇帝高深莫測的眼,然而他畢竟是城府極深的宰相,并非姚婕妤那等婦人,很快就鎮定了下來,道:“確有此事,臣的小女兒被人販子拐走,夫人哀慟之至,因此大病?!?/br> 玄宗淡淡一笑,指著下首的座位,道:“哦?是嗎?裴卿,坐?!?/br> 裴光庭從容入座:“謝陛下?!?/br> “可憐天下父母心,”玄宗嘆息了一聲,似乎頗有同感,“惠妃失去上仙和夏悼王的時候,也是一病不起?!?/br> 裴光庭摸不準他要說什么,只在一邊“勸慰”道:“人皆有不幸,許是公主與殿下的命數,陛下除了他們之外,尚且有十多位皇子與公主,何況,您身為天子,自當以天下為子,何苦如是對往事感念傷懷?!?/br> “朕為天子,但在某些時候,也不過一個尋常的父親,卻做不到如裴卿一般,得以長享天倫之樂。不過,朕聽聞,當年裴相的千金年歲與上仙相仿,卻是裴夫人懷胎六月生下的,然否?” “正是……小女,天生不足,是以多病?!彼樦实鄣脑捦抡f,卻不肯多說一句。 “多???怎么個多病法?” “這……”裴光庭猶豫了一下,卻見皇帝正等著他的答復,只好硬著頭皮說,“不瞞陛下,那個孩子生下來就是個活死人,除了吃喝拉撒,什么都不會,沒有神智,也沒有情感?!?/br> “是嗎……”玄宗一時間有些失神,“聽說,是個漂亮的孩子?那倒是可惜了?!?/br> “是?!迸峁馔]有多言,反正他說的都是真話,除了……那孩子根本不是他的女兒這一點,也不算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