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葉英番外三
劍冢的歲月,一如前世般,清淡自然,可有的東西,終究是不一樣了。 今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雪已然下了數場,堆得周遭枯死的草木上一團團的銀白。江南的雪不似北方,總是先灑上薄薄的一層,再累積起來,而是紛紛揚揚的,一個晚上就能堆起來。 葉英自劍臺出來,踏過積雪,走向那個因為點著燭火而顯得十分溫馨的小木屋。 他走到廊下,正打算推門而入之時,門從里面被打開,小小的人兒穿著粉紅色小短襖,下面一條淡黃色繡鳥紋童裙,裙邊袖口圍著一圈短短的白色狐貍毛,將一雙細長的丹鳳眼睜的圓滾滾的瞧著他。 “阿英,你回來啦!”每次她都是這樣,能夠感應到一般,總是趕在他進門之前把門打開,然后笑瞇瞇的等著他夸。 “嗯?!彼浇遣恢圹E的彎了彎,便徑自走了進去。 這么大個人了,還小孩子心性。 果然,小家伙沮喪著臉一把給關了門,蹭蹭蹭地跑過來,瞪著他不說話。 “二弟送的點心又吃完了?”他放下披風后在高大的胡椅上慢慢坐下,然后給自己倒了盞茶,漫不經心的喝著。 “我才不稀罕什么甜食呢?!彼ゎ^,故意不看他。 “下次不讓他送了?” “不行不行,吃不飽我會長不高的?!彼奔泵γΦ恼f,然后蹭過來,rou呼呼的小爪子搭在他的腰側,咬著嘴唇仰頭看他。 這丫頭,從前怎么沒見她這么能吃? 葉英被她這么扒著也不大舒服,欲把那兩只爪子弄開未果,只好一把將她抱至膝上:“還是不可以吃太甜?!?/br> 重了不少…… 小丫頭在他身上扭了扭,似乎不大舒服,朝他懷里略挪了一下,這才找到了個好點的位置。 “阿英你身上好香?!彼洁降哪槻涞剿男乜?,他舉著茶碗的手就這么一頓,剛要說什么,但見她笑的開心,什么話都淹沒在了喉嚨里。 罷了,隨她吧,反正遲早…… 尋回了佩劍,這無疑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上輩子這把劍于葉英十四歲那年鑄成,雖不比正陽、殘雪等品質絕頂,卻是和他心意相通,又陪伴了他走過這么多年的劍,在葉英的心中,在這世上,再無第二把劍,可與之相提并論。 可是,當他看到某個小不點只穿了一層單衣就跑出來,站在自己門口張望的時候,心情又頓時不好了起來。 “阿云,這么晚了,你在這兒干什么?” 她嚇了一跳似的捂嘴轉頭,然后又放下手,挺胸抬頭,一臉的無知無畏。 他無奈,只好先脫下外袍,給她裹得嚴嚴實實。 “沒有木炭啦?!彼坪跻庾R到他不大高興,她也收斂了點,喏喏的說。 她的小手冰冰涼涼的,臉也凍的通紅,他看著,就不禁覺著有些可憐。他有內力在身,寒冬酷暑之苦,也感覺不到多少,可她,并不一樣。 猶豫了片刻,葉英還是抱著小阿云進了自己的臥房。 且不說她如今還小,不拘于這些禮法,即使論禮法……他們之前在宋代的那些日夜相伴,早就已經談不上什么禮法了。 他原以為,她會問什么,可是出乎意料的,她什么也沒問,就這么一頭扎進他懷里,睡了過去。 葉英略微感到詫異,看著她安靜的睡顏,他就這么想起了另外一張臉,不比她如今的精致可愛,卻是第一張讓他刻骨銘心的臉。 楚河所謂的變化,恐怕就是指的這個吧? 他指尖輕輕觸碰到她精致的眉眼,停下。 葉英也不知自己是該惋惜自己再也看不到那樣紅衣銀甲的風姿,還是該慶幸她能夠這般安靜的陪在自己的身邊。 但,不管怎么變,她那明亮的眼神,是沒有變化的,這也是,他在斷橋,能夠第一眼認出她來的原因。 “唔,可惡……我才是……才是懷化大將軍!”她在睡夢中仍不忘記夢囈著。 “回不去洛陽了,便留下吧?!彼瓜铝搜酆?,摟著她還沒有多少形狀的腰更緊了些。 “我們一起去放風箏、蕩秋千什么的,二公子開的店鋪賣的桂花糕可好吃了,改日請你吃,好不好?”葉英站在陰影處將某個嘰蘿的話一字不漏的聽了去,目光落到那個憶盈樓的弟子身上,不由一凝。 桂花糕?素日里只要有人露出一點搶糕點的意思,她都會搶先一步把所有的糕點都吃掉,怎么今日這般大方了? 至于秋千…… 他回憶起當日在夕照山莊,她被嚇的尖叫的模樣。 那還是他第一次推人蕩秋千,從前婧衣身子弱,一直想要個秋千,可是終究沒有被允許。 小玉哥哥? 一絲隱隱的不悅浮上心頭,再看向那個漂亮的男童時,葉英忽然覺得心頭泛起一絲微妙來。 把人牽走回了天澤樓,小姑娘似乎才意識到他情緒低落,追著問他,他卻不知當說什么,遂叫她去睡不必多管,自己過一會兒應該會好。 未料…… 他目送著某人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徑自拉好被扯開的衣領,回憶起她方才的表情,像極了無酒不歡的四弟看到一壺上好的西鳳酒那副雙眼睜圓垂涎欲滴的模樣,更像極了二弟瞧見了一屋子的金子那種既驚且喜的樣子,不知為何,他的心情就莫名好了起來。 阿云懼熱,每到了夏日,她總要折騰出各種各樣的飲品,和眾人分著喝,上次她弄出了一個“冰鎮酸梅酪”,非但在天澤樓的侍女間廣受歡迎,引得三弟和芳明等人前來拜訪的次數大大增加,還讓二弟趁機推廣到杭州富戶和官員家中,大賺了一筆。 今天,卻好像不大對勁。 葉英剛剛一掀簾子進來,就瞧見某個人一臉驚訝的捂著肚子,桌子上半杯冰鎮酸梅酪傾斜著緩緩流出來,沿著桌角低落在她雪白的裙子上,暈染出一朵朵淺紫色的花來。 “阿云?”他輕聲喚道。 “??!你……你怎么來了?”她一臉驚嚇的表情,剛剛要跳起來,隨即又捂著肚子蹲下,十分痛苦的模樣。 習武之人,五感向來要比尋常人強些,更何況,他曾封印視覺,其他四感更加敏銳,鼻端一動,便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阿英你,你先出去,幫我叫個年紀大的侍女過來……”她捂著肚子有氣無力的說。 “怎么了?”他想起上次她練劍的時候不慎傷了手,血流了一袖子的事,不禁有些心慌,疾步朝她走過來,仔細一瞧,才發現她那條雪白的裙子有些地方已然被血染紅。 他心里一緊,便要上前查看她哪里受了傷。 她卻比他更驚,往后面的矮榻上一縮,整個人縮成一團死活不讓他查看:“你、快、點、出、去?!?/br> “阿云,別任性?!比~英清雋的眉皺的更深,一把抓住她。 “我去……誰來救救我……”她翻了個白眼,捂著肚子還是一臉痛苦。 此時,母親身邊的沈娘子恰好過來送東西,見到他們僵持不由大驚,跑過來一把扶起阿云:“哎呀阿云姑娘,都叫你不要吃這么涼的東西了,是不是初潮了,肚子痛了吧……” 沈娘子在那邊喋喋不休,阿云捂著臉一副沒臉見人的模樣,他這才意識到問題,尷尬地咳了咳,沈娘子見狀輕笑一聲,道:“大公子,這些日子呢,就有勞你看著點兒阿云姑娘了,女人初潮可是件大事,不好好對待,恐怕會有礙子嗣……” “沈娘子,快別說了……”阿云扯著沈娘子的衣衫,悶聲道,玉一般的耳垂,已然全紅。 沈娘子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叫人燒了熱水熬了姜茶送進來,又扶著她給換了古代版姨媽巾,然后拉著葉英進來,當著二人的面把例假期間什么要注意的都說了個仔仔細細,阿云拿著被子捂臉,是再也不想說話了。 葉英卻是認真的聽了下去,時不時的還會問那么一兩個問題,沈娘子絮絮叨叨的給解釋了一片,最后快午飯了才想起自家夫人還等著她回去,才告辭而去。 隔著淡紫色輕紗帳幔,葉英凝視著那個背對著他躺著的身影,雙肩楚楚,籠在雪白的單衣下有若削成。 “阿云?”他輕喚了一聲。 “哼,我睡啦!”她氣鼓鼓的說。 他唇角微微揚起,不由失笑,真是個孩子,都已經長大了還這個樣子。 他抬手掀開帳幔時,她剛剛好轉過來,仰臉朝著他,瞪著眼睛說:“你干嘛?”說著又要捂臉,聲音低下去“我真是再沒臉活了……” 他緩緩坐下,伸手握住她的小手,給拿到一邊去,皺眉:“胡說什么?” “你干嘛不攔著點沈娘子,那些事兒,又不是你該聽的?!彼耦a通紅,鳳眼瀲滟,黑珍珠似的眼珠轉一轉的,就是不瞧他。 “沈娘子也是為你好?!彼q豫了一下,下半句話還是沒有說出來。 為何不是他該聽的? 她竟然都是第二次了,為何連那些基本的常識都不懂,還敢胡亂吃冰的,真不怕有礙子嗣么? 罷了,日后,他替她多多注意便是。 于是阿云姑娘妄想在杭州開一家夏日甜品站的計劃破產了。 五弟的生母,其實他早已記不大清了,只知是個薄命之人,年紀輕輕的就魂歸地府了,上輩子這時候葉英還在劍冢悟劍,是以并不清楚她的為人品行,如今一見,竟覺著,十分的眼熟。 像誰? 葉英恍然想起了那個曾經的五弟妹,唐門主的次女唐小婉。 對于這個曾經的五弟妹,葉英并沒有多少的好感,無論是他“生前”經常見到的哭鬧不休還是“死后”看到的陰險歹毒。 一時之間,葉英對著這個王姨娘,也有些說不出的感覺,每日阿云又說著母親如何的不容易,思及前世他讓父親惱怒遂不叫他們母子相見,連母親病重葉英都不得侍奉榻前,這讓他十分愧疚,又恐母親于前世那般早亡于三年后,葉英更是每日都去曲苑看望,希望可以開導于她,不至郁結于心。 一日,阿云壓著三弟也過來了。 “我天天做給他吃的,他都吃煩了?!卑⒃朴衷诤詠y語,這次膽子更大,當著他的面就這樣。 葉英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想到今晚便不陪著母親吃了。 當他處理完各種事務后,回到天澤樓,卻被侍女告知阿云姑娘在書房,縱疑惑,卻并不會阻止他前往。 阿云站在書桌前,埋著頭認認真真一筆一畫的寫了一張又一張,每寫完一張,她就扔掉,臉上的神情似迷茫似焦躁,時不時的撓撓頭。 他站在門口看了許久,本不欲打擾她的雅興,卻還是好奇上前,想看看她寫什么寫的如此認真。 葉英拿起那張雪白的宣紙,看著上面那個僵硬的,沒有半點風骨可言的“英”字,眉梢一揚,轉眼看她緊張的表情和旁邊那一大堆的“英”,心像是被一團溫暖而甜蜜的東西給裹住了,一時間有些無法適從。 借口她字寫的不好,提筆打算再寫個“英”字給她示范一下,好驅散這尷尬,誰知落筆時,竟鬼使神差般的寫了個“云”字。 “云英……”她喃喃自語的同時,他忽然想起了曹子建的那句“下潛醴泉,上受云英”,心思一動,思及自己的名字所帶的含義,不禁喟然一嘆。 天賜因緣,果真如是。 加冠在即,只怕父親會比前世那會兒更注重他的親事了,畢竟很多事情都已經改變,比如母親的身子便沒有那么差了。 再等兩年,阿云便可及笄,到時有母親從旁斡旋,他和二弟也能真正掌權,屆時說服父親接受她所謂的“孤兒”身份,也要容易一些。 他剛想再次提出此事,又被阿云一句“闖蕩江湖”給堵住了。 她放不下天策…… 葉英猜不到她究竟要去做什么,卻也能猜到,那些路沒有一條是好走的,大廈之將傾,始于根基,根基已然開始腐壞,那么大廈不也遲早會成為搖搖欲墜的危樓?至于天策府,他本身,就是鑲嵌在李唐江山這一危樓之上的巨大招牌。 挽救天策,談何容易? 葉英沒有挽留她,他們在某種本質上都是一樣的人,有著自己堅信的東西和一定要守護的存在。 既然,他無法阻止,那么,盡力相助,也是好的。 壓下心底說不出的澀然,葉英提出要指點她的劍法,并在眾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開爐鑄劍,隱芒,是他尋了傳說中同古劍承影一樣的材料打造的,她知曉隱芒名字里的含義,卻不知,隱芒出爐時,是他以自身之血澆于劍身,方才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 心劍相隨,他承諾過的,自然不會忘記。 那天晚上,葉暉跑來和他喝酒,一杯杯的灌,那意圖如此明顯,他又豈會不知。 裝作醉酒,也免去了二弟一番辛苦。 他沒想到的是,阿云竟然也會偷偷摸摸的跑進來。 他沒有睜眼,繼續裝睡,只想著離別前話少一些,才不至于讓她傷感,誰知她卻在他身邊坐了良久,后來…… 唇上覆著那一片溫軟讓他差點睜開了眼睛,在一那瞬間,幾乎忘記了反應。 他想起之前有次練劍,她不慎吻在臉上的那一下,也是同樣的感覺,那種感覺非常陌生,卻又十分熟悉,同時,心底也產生了一種渴望,他想要看清楚是什么,卻怎么也看不明白。 更令他整個人都僵硬的,是隨后那一點柔滑,輕輕的掃過他的唇角,所到之處,帶起一片觸電一般的酥/麻,那種感覺并不舒服,但是從那一刻,心底的渴望似乎化作某種妖魔般的實體,猛地伸出雙手,不斷地掙扎著,想要掙脫掉他用著與生俱來的清冷和后天夫子教導的種種所編織的巨大牢籠,卻終究未能得逞。 葉英睜開眼的時候,始作俑者已經飛快的跑出去了。 他坐直身子,閉上眼睛平復著急促的呼吸,心底那股奇怪的渴望就這么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