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祝陰卻只是微笑:“蛇性善yin,祝某生性如此,只得求神君大人矯偏一二了?!?/br> 可好景不長。約莫過了數月,祝陰便忽覺噬人妖鬼如泉涌而出。 陰氣愈來愈重,地流黃澤,毒瘴遍野,蜇蟲四走。接踵而來的便是傾盆驟雨,霪雨彌月,洪水洶洶而來。祝陰雖有下雨的本事,卻無停雨的能耐,只得用烈風護住青瓦小院,即便如此,院中的椅凳、杯兒、盆兒都被沖去了些,神君從水里撈回時都已覆滿了泥。 遭此災厄,粱稻皆被泡爛,山下黎民顆粒無收。障堤潰決,尸首敝川,水淹至了檐底。瘟疫、饑荒聯翩而至,草根、樹皮、蓮葉被磨作了粉,當了饑民飯食。四下里被沖得凈蕩蕩的,著實沒法子,鄉民們把餓死的小娃娃斬裂,吃起了人rou。 自洪災發生之后,神君便閉門不出。 祝陰乘風而行,到千里之外去尋糧,卻知海岱方歷一場夏旱,早已無麥,他奔波多地,方才帶回一小袋米。他又不敢走遠,怕行遠了路,自己的流風會護不住神君。 他帶著那一小袋米回到紫金山,欣喜地叩書齋的門。 “神君大人,咱們今日能開灶了!” 叩了幾聲,仍不見響,屋內死一樣的寂靜。祝陰的心忽而擂鼓似的大響,他猛地前邁一步,推開門頁。 一開門,麻紙像雪一般鋪頭蓋臉地落下,散了一地。祝陰驚覺書齋中全是散落的紙頁。無數蠅頭小字排列其上,朱筆涂抹寫畫,像億萬河沙。 那是天書的紙頁,每一段記載著世人命理的字句都被悉心改過。金陵遭巨浸,城墻上的龍吐水也頂不住洶涌來洪,短短數日便死了一千二百六十一人,而神君在改修他們的命理。燈盤中燭成灰淚,余薰清冽如冰。 而就在那猶如雪堆的麻紙之中,神君伏于案上,正安靜地沉睡。 祝陰松了口氣,心口的大石落下。他不知自己在怕甚么,是在怕神君忽有一日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么睡著會著風寒,祝陰輕手輕腳地去衣桁上拿了件舊大氅,披在神君肩上。 “……祝陰?”神君迷迷糊糊地睜眼,咳了一聲?!澳慊貋砹??” “是呀,我尋到米了,等會兒便去燒火?!弊j幰娝D醒,欣喜笑道,“您又在改葺天書?” 神君點了點頭。他輕輕地咳嗽,像是染了風寒。祝陰蹙眉,心想著得在粥水里加些山杏仁,他曾在遠方看到過紫色的包袱花,那也有止咳之效,不知能否尋來。 正胡思亂想間,他卻又聽得一聲悶響,像是撞跌了甚么。 “神君大人?” 祝陰扭頭望去,卻見神君跌落在一地麻紙間。 那張臉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刻都要慘白。而祝陰此時才猛然發覺,落在天書紙上的不是批紅。 而是星星點點、成千累萬的血痕。 第三十三章 人生豈草木 雨淹旬月,渾河滾浪。 神君獨自坐在書齋里,聽著雨點兒狂躁地敲擊著檐上青瓦,伏案疾書。 死的人太多了,每改一人命理,他便要將與那人有牽連的人的命理皆改過一遍。命運猶如蛛網,每一人皆與其余千百人緊密相結。 汗水自額上垂落,不知覺間,他發現血已落滿天書紙頁。 神君怔怔地抹了抹口鼻,摸到了一手猩紅。 代人受難,筋裂骨折乃是常態。神君抖著手自懷中取出綃帕,捂著口,顫巍巍地爬起。 他踉蹌著行至祠室里,將勾蓮紋香爐自神龕上捧下。將點著的線香放進銅鶴香插里,神君跪于拜墊上,凝望著香灰簌簌飄落。 青煙飄裊,在半空里結成仙人的模樣。但見那煙氣里浮現出福神的模樣:口角春風,長須分垂五綹,一件大紅花衣撐得鼓囊。 見了他后,神君伏身叩首,道: “小民……見過福神大人?!?/br> 自從天頂墜下后,神君便做了個摧眉折腰的草民。他昔日曾司生殺,在九霄上享眾星官擁敬,連三神尚敢慢待。如今卻只得俛首系頸,跪拜于福神之前。 福神見了他面色貧弱、柴毀骨立的模樣,呵呵一笑,撫須道:“這不是大司命大人么?您逃了天牢刑罰,去凡世里高就,居然還記得老兒等神,真是惶恐、惶恐吶?!?/br> 老頭兒的眼珠滴溜溜打轉,似是想究察四周,看神君此時究竟在何處,好吩咐天將來拿人??上窬缌粲幸皇?,在祠室邊角埋了符,又在四方掛了黑布,遮住室內陳設,教他看不出是在何處。 神君知福神不過假意而笑,只揖了一揖,輕咳著道:“福神莫要折煞小民了。小人如今是戴罪之身,卻也有事斗膽詢您?!?/br> “是何事?” “如今天下百六陽九,已至大淵獻之歲,災禍蜂起,人世卻全無一點福分可與這厄難相抵,前些年也非征福分稅之年?!鄙窬f,“敢問福神大人,人間的福澤如今究竟去了何處?” 他口氣咄咄逼人,卻因咳嗦不已而顯得懨懨弱質。福神聽了這話,只是一下一下地捋著須,笑道:“福份么?” 一個歪心邪意的笑自老頭兒嘴角緩緩劃開。 “自然是全取走了!”福神猛然瞪眼,朝神君吹胡齜牙,“輕賤凡人,有甚資格可享天下福氣?與其給常人浪費了這福命,不若咱們自己享用了便好!” “何況,”他嘿嘿一笑,“你以為老朽為何要取走人世福分?一是大淵獻之歲將延續一甲子,那微薄福分不過杯水車薪,不若取走。二是為了膺懲你啊。你目無上官,還竟敢將咱們福祿壽三神皆踢入那腌臜塵寰,教我等吃盡苦頭。你那時如何驕易咱們,我如今便教你遭甚么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