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他跌跌撞撞地去了石婆廟前,驢車熙來攘往,神君正在那兒擺開畫攤。年畫在竹架上沙沙搖曳,像掛于枝頭的累累碩果。猶豫像一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小蛇在矮墻后徘徊,他不敢頂著這張臉去尋神君,怕又被神君嫌惡。 正在此時,一群喇唬提著哨棒行過,正恰瞧見神君在桌案上俯身作畫,便打著唿哨上前去,眼里閃著荒yin的光,嘻嘻笑道: “小孌兒,你又來此處招攬生意?” 神君抬起頭,認出他們便是上回來尋釁的地棍,神色登時不悅,眉心像擰了結。他厲聲道:“我只做正經營生,你們來尋的皮rou腌臜事兒,我一概不做?!?/br> “誰知道你做不做?”有人嘿嘿笑著,伸手來摸他,“說不準你白日里在紙上作畫,晚上便要人來在你身上畫畫!一個低賤小唱兒,在咱們面前假作甚么清高?” 一旁的人竊語:“先前跟著他的那條咬人長蟲不在,咱們不若將他拖進巷里,早點辦了事便罷!” 說著,他們便擠擠攘攘地過去要揪神君的衣袖。神君渾身緊繃,如將發的弓弦。一點墨跡在指尖流淌,他目光戒備,欲尋準時機發用寶術。 正在此時,一個影子忽而橫進他們之間。 喇唬們本欲將神君揪扯入巷中,此時定睛一看,卻見一個頭戴紙面的人攔在他們身前。那人身裁瘦削,著一身艷麗紅衣,紙面上畫的是一只吮血化蛇頭,獰厲逼人。 “你們要同誰辦事?”來人開口,聲音冷冽,猶如重嶂之霜?!皫衔乙粋€可好?” 眾喇唬目瞪口呆,可還未等他們發話,便有一陣亂風狂掠而過。 街中突而狂風大作,一時間,塵沙遮天蔽日,招子獵獵而動,店肆門前假山石子骨碌碌地倒了幾座,唯有那紅衣人影矗于風中,不動如山。 喇唬們被狂風席卷,高飛于空,他們胡亂嚷叫,仿佛幾粒小小塵沙,不一時便刮往遠方,墜入淮水中。 街中驚叫連連,肆虐狂嵐將一切搗作狼藉。唯有畫攤安然無恙。紅衣人走過去,佇立在畫攤前。他突而斂了囂狂氣焰,握著腕子站在那里,像一個對著先生的謙卑學子。 神君望著天穹,喃喃道:“你是甚么人?” 目光下移,隔著飄搖年畫,他望見了對面那著紅衣的人兒。一襲鮮紅的開衩法衣,上綴名貴的南海龍綃。蛇頭紙面掩不住那俊麗面頰,那人下巴尖俏,肌膚凈白如雪。 那紅衣人笑了一笑,笑聲里有些藏不盡的羞澀。 他從袖里取出幾枚銅板,推在桌上。 “我只是一個……想來買您畫作的凡人?!?/br> 第二十六章 人生豈草木 那戴化蛇紙面的人天天來畫攤上打轉,每回來了,也不急著買畫,只靜靜地站在那里,不知是看畫還是看人。神君抬起頭時,總能撞進那人的目光里。那人金眸如流轉月華,眼光似春溪流水。 回紫金山的日子到了,神君將筆毫、煙墨收斂,背起行篋。一路柳青草蕪,竹梢掛露,他一面走,一面悄悄回頭,看見那頭戴化蛇紙面的人藏于櫸樹后,怯怯地跟著,像一道影子。 回到青瓦小院,神君不急著攏上柴扉,反而將門大敞。那人在院外駐足良久,終于鼓起勇氣走入院中。踏進堂屋,那人驚見神君坐于木紅漆椅上,捧著一只八吉祥紋杯,啜著添蔥茶,在裊裊煙氣里微笑著看他。 “怎么,一路追我到這兒,是想買畫?”神君說。 紅衣人手足無措地站在門邊,手里絞著衣角。他支支吾吾,半晌,猶豫著點了點頭。 “買畫倒也可以,只不過需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鄙窬斐鍪?,道,“二十文錢,拿來罷?!?/br> 紅衣人懦懦地點頭,伸手進袖袋里翻尋??煞嗽S久,皆不見一個子兒。他窘迫地抬頭,臉在紙面后熟成蝦子似的紅,卻見神君莞爾而笑,指尖一彈,幾枚銅板在手里跳躍——神君竟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袖袋中的錢財竊來了! “我予你錢財,不是教你下山去胡亂花的?!鄙窬裏o奈地嘆氣,“我先前不是與你說過么?若是山中無吃食,你可將這錢送予秋蘭姑娘,教她為你備好茶飯?!?/br> 紅衣人張口結舌,半晌,慢慢地道: “您……知道我是誰?” 神君頷首微笑,“知道?!?/br> 他放下茶盞,站起來,“不是一個欲買我畫作的凡人么?”走到紅衣人跟前,他平視著那化蛇紙面后露出的金眸,輕輕喚了一聲。 “小蛇?!?/br> 一剎間,似有波光月影在眼中搖漾。紅衣人畏怯地退后一步,卻被神君捧住了面頰。神君凝望著他,墨玉似的眸子里盈滿嗔怪?!拔也皇钦f了,別急著化形么?你這幾月來連道術也不習,便是在搗鼓此事罷?還三番五次地跑到院前來給我瞧,這回你又化出了甚么臉?” 神君的掌心像涼滑的玉,紅衣人怯懦地輕顫,別過臉,低聲道: “對不住,神君大人,但求您……莫看我的樣貌?!?/br> “為何?” “因為我怕……會教您失望?!?/br> “我為何會失望?”神君卻道,“小蛇就是小蛇,不管你變成何等模樣,我知道你永遠是我的小蛇?!?/br> 紙面上滲出一點暗色的陰影,像是沾上了淚珠。神君伸手攀向紅衣人腦后,輕輕解下系帶。紙面像枯葉一般垂落,露出一張清麗逸塵的臉龐,發烏如墨,金眸雨翳,緊擰的眉卻透出動魄驚心的鋒利,如一柄綴了柔美天香花的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