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陛下,這罪名不是您定的,是九重霄上的眾仙一齊給臣定的。這莫須有之罪,恕臣不認?!?/br> “你雖過分剛直,也應懂得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之理。眾議紛紛,如今不可再讓你供職天記府?!碧系鄣纳裆龆兊美淇釤o邊,像有一場大雪在他臉上驟降?!半薏粫枘闼雷?,但需將你魂心封于荒淵,永不干紫宮之事?!?/br> 這話宛若一枚巨石,沉沉砸在心頭。大司命渾身一顫。 將魂心封于荒淵,那便意味著將魂神拋棄于常世之外。聞說那里是一片空白的世界,無天也無地,無生亦無死。那不似是一場流放,更像是無上的苦刑。 “不,不……” 枷架上的少年忽而像篩谷似的顫抖。他咬著唇,艷紅的血珠在齒下冒出。他猛地瞪向太上帝,急促地喘息,“陛下,臣從未犯過,您不應如此!” 燭芯突然蓽撥一響,像有弦猝然斷裂。高大的男人前邁一步,像厚重的烏云飄近。他將三彩燈盤舉高,火光映亮了那如巉巖般棱角分明的臉。 “朕將你放逐荒淵,是讓你在那處休憩,無須再勞力傷心,已是仁至義盡,對你寬待。你從未犯過?不對,你早已犯下過錯?!蹦腥说穆曇糇兊美鋮??!翱粗薜哪樍T!你認出朕是誰了么?” 少年神官將目光投去,一剎間,他驚恐地睜大了眼。烏紗帽折之下,帝王的雙目如蒙雪云,一片霜白。那瞳眸宛若一潭死水,映不出世上的任何一物。 太上帝目不能視,是位瞽者。 “您……你……”大司命瞠目結舌,他心里已隱隱想起一事。此時卻見太上帝伸手緩緩松下前襟,指尖纏繞著寶術的符文,仿佛一把利刃般將胸膛剖開。 那胸膛里跳動著太上帝的魂心。那魂心宛若一星火光,搖搖曳曳,又仿佛孤懸于天的一柄明燭。太上帝捧著自己的魂心,以瞽目靜靜地望著大司命。 “朕不是有意害你,不過是想教你靜思片刻?!碧系鄣?,“去荒淵罷,這世上再無你需勾管的事了?!?/br> 大司命忽而似被霜打了一般,最后一點希望的焰苗自他眼中熄去。他垂下頭,半晌,顫著唇道: “謹遵鈞命……臣認罪?!?/br> —— 九霄之上最難辦的刺頭伏罪了,星官們奔走相告,喜出望外。酒宴接連擺了幾月,三十六殿里美釀飄香,謝恩的小仙踏破了法星官門檻,人人寒暄時皆喜慶地互道: “大司命危在旦夕啦!” 太陽宮里,群仙辦起華筵,管弦戚戚,艷歌飛飏。身形魁偉的天一星官呵呵大笑,舉杯同眾仙歡慶。他粗聲喝道:“大司命呀大司命,只司得旁人的命,卻丟了自個兒的命!” 金杯相撞,發出歡愉的響聲。司隸星官尖嘴猴腮,笑聲尖利,“太上帝要將他放逐到荒淵,那可是甚么也沒有的荒蕪之地,往昔有許多神仙入了去,竟沒一個出得來!雖還活著,卻也和死了一般,嘻嘻……” “嗐,我還以為太上帝一直向著那廝,是與他有私呢,不想這回倒定罪定得干凈利落?!眱葟N星官抹著油乎乎的臉,瞇眼笑道,“大司命竟還被貶黜作妖……” 妖鬼至賤,在九重天上身軀會重如千鈞,難以動彈。且天宮各處皆掛有驅邪五彩絲、彩繪鎮邪面,妖鬼行于其中,便是如履刀山。教昔日睥睨眾生的神明作了賤如塵沙的妖鬼,這無異于奇恥大辱。 一張張泛著紅光的臉喜氣洋溢地聚在一起。眾星官舉杯同樂,有星官喜道: “十日后,囚車會自金光道上駛過,載大司命往荒淵。咱們一同去瞧瞧熱鬧,順帶給那小子唾上幾口!” 天牢之中,掌囚忙得不可開交。太上帝吩咐在最后這十日里需寬待大司命,有甚么要求便盡力滿足。神仙去了荒淵,那便是一去不返。天牢雖無斷頭飯,卻也得盡力滿足死囚臨刑前所求。大司命只提了兩個要求,一是請人去天記府架閣庫里尋一本叫“易情”的天書簿子,說是想翻閱一番,追憶往昔,二是尋靈鬼官龍駒來與他坐弈,解解悶。 龍駒被人從云峰宮里尋了來。他背著槍槊,沉默地踏過幽暗的天牢石階,行至重監里,卻見有個形銷骨立的少年倚著墻,裹著一條薄棉絮,縮著身,面前放著一只破棋枰,那是大司命。 大司命見了他,虛虧地一笑,“龍駒么?勞你前來了?!?/br> 獄吏開了鎖,龍駒鉆入牢間去,在大司命對面坐下。他看見薄棉絮血跡斑斑,大司命面色白如幽鬼,渾身在一刻不停地輕顫,仿佛在風里瑟瑟戰栗的蒲葦。他已被墮為妖體,掌囚以降妖劍剖出他魂心。劇痛之中,他被放入刻著穢跡紋的妖軀。天牢中的刑具皆有神效,輕輕一碰便能教他皮開rou卷,他所受苦痛比先前更甚。 如今他被拷著雷擊棗木手枷,腕緣被灼得焦黑,像抹了炭灰。龍駒問:“您尋卑職來,是為何事?” 大司命說,“也無要事,不過是臨上刑場,想尋個人下棋,權且解悶罷了?!?/br> “能為大司命大人排一時之憂,是龍駒一時之幸?!毙σ庠邶堮x面上吝惜地浮現。 兩人開始同往時一般下棋。大司命縮在薄棉絮里,像裹了一層面衣。墨發散亂地垂落,面龐上覆著疲憊的蒼白,流露出幾分可憐意味。龍駒執黑子,先落笙相位,輪到另一方走棋,大司命沒伸手,卻道:“替我落在時笙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