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他們一齊桀桀笑道:“讓那小子跪在咱們面前哀求討饒!” 此時,天記府中。 勤慎宅里忽而響起一道墜地聲,旋即是一絲細微而痛苦的悲鳴。 記丞叩響了門,驚惶地問道:“大司命大人,您怎么了?” 過了許久,模糊的嗓音自房內傳出:“無事?!?/br> 記丞道:“明日常朝,您還去否?” “……不去?!庇值攘艘粫?,房中那人才道。 “您已經許久未去了,百官已有微議,太上帝亦圣顏不悅?!?/br> “我身體不適,明日次將星君也上朝罷?托他替我向太上帝告假罷?!?/br> 記丞無言以對,半晌才道:“您已半月不曾去常朝了……” “接下來的半月也不打算去?!?/br> “那要用甚么緣由告假?” 房內那人道:“腿跌了?!?/br> “二月丙戌,您已如此向太上帝稟過?!?/br> “切菜時捅到胸口了?!?/br> “太上帝會當咱們是傻子?!?/br> “腦袋被跌落的山石磕了?!?/br> 記丞長嘆一聲:“成罷,這緣由倒還說得過去。卑職這便同次將星君說,您腦袋被驢蹄子踢了?!?/br> 細碎的步伐漸漸遠去,像淅淅瀝瀝的雨點。勤慎堂中,大司命跪于書櫥前,冷汗涔涔。 他艱難地爬起,一條腿卻已折向不可能的方向,像棉花一般軟軟垂下。公案桌上散落著雪花似的天書紙頁,每一頁都記敘著人間悲苦,卻每一頁都以朱筆批簽: 代受其難。 玄衣少年倚靠在藤心椅背上,像有無形的利刃刺破胸口,鮮血如泉涌出,傾瀉于地,像一叢燃燒的火焰。他痛苦地呻吟,可無人聽到他的聲音。 他努力坐起,頭忽而似被重重磕了一記,血溪自額上蜿蜒而下,爬過頰邊,滑入頸中。他一頁又一頁地翻動天書,以朱筆寫字,然后變得愈來愈凄慘,愈來愈不成人形。 月牙在窗格里爬上來,竹簟里透出的光像水紋,將他浸在夜色里。 大司命伏著案,神志朦朧如霧,他想,今夜他又不能放班了。 沾血的手顫抖著撫上天書,他緩緩地翻開了書頁。如豆的火光里,天書上的字跡清晰可見,那行墨字像盤踞在心上的一道疤痕,從未痊愈: 大淵獻之歲,見于紫金山下。 仙槐沙沙搖曳,如竊竊私語。滿屋的清寂夜色里,大司命忽而抽著涼氣,將自己蜷抱在懷里。 這個宛如頑石般冷硬的少年在此時卻脆弱如紙,淚水潸然而落,劃開了頰邊的血跡。 他閉著眼,在連綿的風聲里落著淚,喃喃自語。 “燭陰,我何時……才能與你相遇?” 第十七章 芳香與時息 晨光落入天記府,在碧瓦上徜徉。 卯牌時候,府中仍不見大司命蹤跡。記丞急了,四下找尋,大喊:“大司命大人在何處?”卻無人應答。 這時,次將星君戴一紅纓笠子帽,著一松垮拳袖戰袍悠閑地踅來了。他頭上插滿了野花稗草,像頂著只鳥窩,且渾身酒氣。一入天記府門,他便歪斜著大喊道:“小司命在何處?” 記丞急得跳腳,卻也只能在次將星君面前恭敬地作揖垂頭,“大司命大人昨夜散值得晚,府中不曾有人見過他蹤跡,怕是睡過了頭?!?/br> 次將星君醉醺醺地笑道:“你哪知他是睡過了頭,還是去花街柳陌里尋歡作樂?那兒的姑娘小子都便宜,六百文能睡一夜?!?/br> 這星君素來口無遮攔,教記丞嚇得魂飛魄散,道:“這……這,大司命大人素來潔身自好……” “你這是在說他在恥于與我為伍?”高挑的男人瞇起了眼。 記丞的聲音弱下去了,像蚊子哼哼,嘟嘟噥噥,也不知在說何事。 正在此時,只聽得油漆門吱呀一響,一個漆黑影子兀然出現在門扇后。大司命著一高昌玄綢衣,腰系十三銙金帶,威儀無方,面龐卻慘白如雪。他似比往時更為瘦削。待一瘸一拐地走到次將星君邊上時,大司命淡聲道: “次將,你今日來此是為何事?” 次將星君見他前來,親熱地迎上,叫道:“小司命,自你上回將我痛打出天記府以來,咱們已有多日未見啦!”他舉起手,那手里提著一只磁山土陶酒壇子,“我今兒是邀你來吃酒的?!?/br> 大司命搖頭,“我不愛飲酒?!?/br> 次將星君叫道:“你還未吃過這金波玉釀,怎知你愛不愛?” 玄衣少年似是不想理胡言亂語、瘋瘋癲癲的這廝,欲從他身邊拂袖而過。誰知還沒踏出一步,次將星君竹竿似的長腿便橫了過來,攔在他面前。高挑的男人湊上前來,熱忱地拍他的肩,低聲道: “我這是在為你好,別上值了,瞧你這臉色,幽鬼似的。若是被人望見倒在二堂上,豈不是要壞了天記府名聲?” 甜膩的脂粉氣鉆進鼻中,大司命忍不住偏頭閃了一下。次將星君又笑嘻嘻地壓低嗓兒,像晃冰尜一般在指尖轉著那酒壇,乞皮賴臉地道:“這是拿蟠桃園里偷來的仙桃釀的酒,難得一見。忙里需偷閑,你就陪我小酌一杯罷?!?/br> 大司命側過臉,陰晴不定地望著他。日光落在他面頰上,像映亮了一片白霜。 一剎間,他有些動搖。此刻的他其實在忍受著摧心剖肝之痛,痛楚像刀鋒一般游弋過身軀,被細布包裹的創口仍在汩汩流血。昨夜里,他在三百五十七頁天書上簽下了“代受其難”,如今他正忍受著百份疼痛相疊的苦難。那痛苦似火,一刻不停地燒燎著他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