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他來到水邊,用皂團就水抹面,以青鹽蘸柳枝潔口。他一直緊閉著眼,像蚌殼一般絕斷了外界的光景。最后他拿起放在苔石上的紅綾,緊緊地捆縛住了兩眼。 他回到石xue中,此時天色已然大亮,石隙里流下溪水一般的日光,婀娜的柳影在石壁上婆娑。祝陰在明暗里穿行,最后走入一片黑暗。石壁上貼著的紅紙如在暗色里靜靜燃燒的一團烈火,其上寫著“九天司命,高禖神祇,心假香傳,敬奉供養”。 祝陰走到紅木書臺邊,卻發現那兒放著自己的降妖劍。他拿起劍,只覺那分量像一片鴻毛。將劍拔出鯊皮鞘一看,卻驚覺劍刃已經齊根斷去。是甚么時候斷的?他回想起和冷山龍、清河在左府廝打的三天三夜,興許在那鏖戰中降妖劍已如冰一般脆弱。對斷裂的降妖劍的憂愁忽而煙消云散,他將劍收好,放回書臺上,想道。那又有甚么關系呢?他如今再不必斬妖除魔了。 祝陰點了白檀香,用巾子抹凈神像、供桌和燭臺,用鑲金剪兒折去琉璃寶瓶中的枯蘭花。裊裊的煙氣里,他虔誠地拜叩。喜悅像潮水般漲上心頭,他歡欣地想: 他的神明終于回來了。 提著褡褳,走出石xue,穿過如云修竹。天壇山林色濃翠,像未在宣紙上鋪開的青瑯玕。左不正在古榕巨樹下扛著玉嵌刀等他,少女英姿颯爽,肩腿流利,宛若青松。左不正見了他后,笑道: “早呀,師弟?!?/br> 祝陰微微挑眉,說,“祝某還沒將你認作師姐呢?!?/br> 左不正咧嘴一笑,“認不認是早晚的事兒。如今天壇山上只余你一個刺頭不認了。兩位師父、迷陣子、秋蘭、烏鴉和兔子都認了,你也早些投降罷?!?/br> 祝陰聽著她這話,忽而覺得疑惑,像是榫頭和榫眼對不上一般。他問:“只余祝某一人?那祝某的師兄呢?” 左不正奇道,“甚么師兄?你不是無為觀里最大的男丁么?” 紅衣少年一想,也覺有理,點了點頭。他開始像走一條路一般回溯自己的記憶。他想起他是天廷的靈鬼官,為了殺妖鬼而現世。他降世后穿著百結鶉衣攀上天壇山來,央求微言道人收他作弟子。迷陣子那時已在觀里了,他打趴了迷陣子,得意地當了師兄。他是無為觀里最大的一個,他才是大師兄。 左不正望著他,看到笑意像藤蔓般攀上他的嘴角,忽而道,“咱們何時啟程往浮翳山海?” “如今已辰時了,早些動身為好?!弊j幷f,“只有祝某與你兩人么?” 左不正點頭,“只有咱倆。一個貌美如花的師姊,一個陰險毒辣的師弟?!?/br> 他們正說著閑話,迷陣子晃悠悠地過來了。他懷里揣著三足烏和玉兔,身后跟著天穿道長、微言道人。無為觀里的人列作一隊,為他們送行。迷陣子將幾只面脆油香的胡餅用紙包好,遞到他們手里,說,“大師兄,師姊,一路小心?!?/br> 兩人接過餅兒,左不正笑嘻嘻地問,“甚么餡的?” 祝陰說,“祝某猜,這餅兒沒餡?!?/br> “為何?” “祝某在觀里十年,不曾吃過有餡兒的餅?!?/br> 玄衣少女拿憐憫的神色望著他,忽而又道?!澳憬駜嚎雌饋硗Ω吲d。是吃到了餅兒,還是要遠游了,心里舒坦了么?” 祝陰的臉上不自覺綻開一抹笑意,“不是這原因,只是祝某崇奉的神君回來了,祝某日日都快活至極?!?/br> 左不正在觀里待了一陣時日,聽微言道人和迷陣子說過些閑話,知道這紅衣弟子是位狂信徒。只是他信的并非三清尊神,也非水晶宮八仙,他像敬慕愛侶般狂熱地追捧著一位神。于是左不正笑問: “喂,你信奉的神君是何人?” 紅衣少年解下肩上的褡褳,從其中捧出一只綃帕包裹著的帕團。他像剝開層疊的洋蒜一般打開帕子,從里頭珍重地取出一只瓷人來,笑盈盈地展給左不正看。 那瓷人靜靜地躺在祝陰手心。神明頭簪蘼蕪,荷衣蕙帶,窈窕清麗。 祝陰揚起臉,愉快像山泉水一般在他臉上淌過。 “你瞧,這便是祝某信奉的神君……” 他捧著瓷人,鄭重地對左不正道。 “——少司命大人!” —— 昨夜,一陣激烈的焦渴忽而驚醒了易情。 他爬起身來,茫然地望著四周。石床上凝了一片白霜似的月光,祝陰闔著眼,像貓兒一般縮在他身旁。長而密的睫羽輕顫,像托滿了瑩瑩的星光。 易情摸了摸喉嚨,想起祝陰在睡前吃了許多他的血。興許是因為這個緣由,如今他的渴意愈來愈重,喉中似變得粗糙灼熱,像藏著一片沙漠。耳邊傳來淙淙水聲,易情想起那條在竹林里曼妙穿梭的河流。他穿上絧履,踩著月光,走出了石洞。 夜里的天壇山靜廖而曠廣,銀色的月暉在沙地上鋪開,像一片荒漠。易情踩著浸濕的木樁來到河邊,并著指撈水喝。他一口氣喝了五六口,才覺得那水在慢慢滑入肚腹,等待著變為身體里的血。 這時他聽到了蕩滌的水聲,有人在河里攪碎了月光,攪破了靜謐。易情抬起眼來,卻見月暉下現出一片潔白的脊背,像卵石一般光滑。幾綹烏發像溪流一般在那脊背上流淌。他怔怔地叫了一聲:“啊?!庇谑悄羌贡澈龆Я?,沒入了水里,一張尖俏的瓜子臉露了出來,繼而是兩只明亮如垂星、卻裝滿了驚惶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