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這是大司命——未被縛魔鏈加諸于身時的模樣。 反手為云,覆手為雨,口中傾吐的每一字都會化為天書記述,有掌司生死之重。因而大司命教他停下,他不得不止步;若大司命教他立即投繯,他也不得不死。 染血的神明向他一笑,神色忽而又變回了一個臟兮兮的小道士。 易情說:“喂,老棋友,這回我便不與你一塊兒走啦。天牢里能下棋么?能吃酒么?都不成罷。其實我在天記府里時也不能下棋,不能吃酒,和被困囹圄中無甚分別。這個天廷,就是一個大牢籠?!?/br> 龍駒靜靜地聽著。金甲天將們狼狽地攀回云端,一個個站了起來。風靜靜地吹,云靜靜地游,他們也在靜靜地聽著,千百張嘴巴里吐不出半點聲音。 易情又說:“所以呢,我要回人間去啦。天上很好,可人間卻更好。那里除卻下棋、吃酒外,還有許多事可做。不過最重要的是,還有人在等我。若我遲歸,他會暴跳如雷?!?/br> 涼風里飄來人間的雁啼,嘶啞卻洪亮,響徹云霄,那是歸鄉的思聲。 在言語禁制之下,龍駒動彈不得,唯一能動的便是嘴皮子。他焦切地道,“大司命,您要回紅塵里去么?凡間兇荒盛行,您若說天廷是監牢,那人間便是煉獄。太上帝雖要拿您入天牢,可他卻著實器重您,假以時日,定會教您重回天記府,享千歲榮光!” 這位魁偉男人只覺不可理喻。做俯首帖耳的玉麟,不比做那在泥里打滾的豬崽子好么?歷盡千辛萬苦再鑄神跡,竟又要如此輕易放棄這結果,再跳入凡世里去? 易情搖頭,“那與我要走這件事兒又有甚么關系呢?你回去告訴太上帝罷?!?/br> 他站在虹橋上,踩上了欄柱。他的身體在清風中飄搖,像一抹即將要飛離的棉絮。 閶闔云霧如紗分撥,依稀可見地上如畫美景。雪銷未盡,平川曲山,碧田青水,雖有晚冬涼寒,卻暖勝青霄帝宮。 易情笑著看向龍駒。 “九霄之上是他的疆域,但蒼穹之下……卻是我們凡人的天下?!?/br> 說罷此話后,他閉上了眼。 旋即縱身一躍,跳往人間。 第五十五章 何處又逢君 天邊泛起錦褥似的云霞時,在半空里其勢洶洶的兩位靈鬼官忽而啞了火。他們似車輪一般骨碌碌轉起來,兩眼似翻白的魚肚皮。他們篩糠似的痙攣,四體亂顫,最終狼狽地墜落在地。無人扇他們巴掌,他們卻似自己摑了自己耳光一般,自個兒掉在豁了大口的地宮里了。 天光勾勒出如墨的遠山,月牙兒藏進青山里,卻有無數飛鳥在霞色里驚起。它們的翅翼向著流光溢彩的天際撲去,神跡的明光像熊熊燃燒的烈焰,而它們便似甘愿為此投身的撲火飛蛾。 祝陰喘著氣,踏下清風,徐徐降入地宮中。他滿面是血,身上也是血,渾身像披滿了楹聯,沒一塊兒不紅的地方。 他提著劍,審慎地走到冷山龍和清河落下之處,卻沒發現半個人影——燒土磚上趴著一條冒著冷氣的龍,海濤藍的鱗片像琉璃,還有一只雙頭大鱉,長牙伸在嘴外。 祝陰一看,當即了然。這倆廝是被奪了神格,變回了山野精怪。往時太上帝曾圣顏大怒,令云峰宮削剝幾位不遵令行事的靈鬼官的官位。那幾個札甲玄裳、人模狗樣的神官正吃了酒,在五彩仙石道上撒酒瘋,一霎便變成了幾只老貓鬼,舔著爪兒打滾。能罷云峰宮官的神官不多,除卻太上帝外只有吏曹的司列星君。還有一種可能,便是天記府中留存的官憑、文簿損毀,神官沒了官憑,只能暫回妖體。 祝陰的心忽而猛地一動,像有一記鼓槌重重掄在心上。若是前兩種緣由,那他只能道一聲天威難測,可若是后一種—— 會是天記府的文官將那文簿毀了么? 他掛記起神君曾居留過的那處,心里像吃了一斤酸李,酸得發苦,澀得發疼。他拼命地搖頭,似要將腦袋自脖頸上搖下來。神君如今已不在那處,在那兒的是個叫次將的可惡小白臉兒。 長龍和大鱉抓撓著地,像啃木板一般扒拉著泥土。祝陰拿革靴踢了它們幾腳,它們旋即似待食幼鳥般嗷嗷地叫。斷續的人言梗在它倆喉里,祝陰運起寶術,以清風為枷,壓住它們四肢。失卻神格的靈鬼官甚么也不是,只是神志昏沌的妖獸。 輕煙小雪似紗一般披下,天穹漸明,是馬鞭草一般的淺紫色。祝陰爬出地宮,只見此處是左府湖岸邊,柳枯湖凍,早梅墜地,像繡在雪錦上的紅點。左不正著一身破衣爛衫,拄著刀,在湖邊喘氣。她見了祝陰,臉上現出酩酊似的喜色,道: “你贏啦?!?/br> 祝陰走到她面前,卻蹙起了眉。涼風拂過她的腕節,他聽見了微弱的脈搏聲,像細細的藕絲,仿佛一觸即斷。于是他說: “祝某是嬴了,可你卻也要死了?!?/br> 與兩位靈鬼官生死相搏三日,也虧得她能一直支持在此,水食不進。憑凡人之身軀,她此時早該力竭而死,可少女卻大咧咧地趴在岸邊,敲裂了冰,像牛一般伸出頸子去呼哧呼哧地吃了幾大口水,那氣勢仿佛是夸父在飲河渭。罷了,她仰倒在地,閉眼笑道: “對,我水是喝飽了,可要是沒東西填肚,可真是要死啦?!?/br> 在祝陰與兩位靈鬼官搏斗的間隙,她也曾想摸去庖屋,瞧瞧灶臺上是否還留有幾只四色饅頭??上нb遙一望,卻見廚下已在靈鬼官們震天撼地的廝斗里坍成木炭似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