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易情艱難點頭,昨夜凌遲自己的疼痛猶存。 祝陰說:“可祝某心里痛。你快點兒好起來,這一副病懨懨的模樣,教祝某瞧見了,心里悶得發慌?!币浊榛桀^漲腦,方要感動,卻又聽他嫌棄地道:“別礙著祝某尋神君大人!” 易情忍著痛,勃然大怒。神君大人,這廝一天到晚只會像只呆頭蠅一般到處亂撞!他想張口朝祝陰撒火,但疼痛像石頭一般堵住了喉口。 祝陰說:“祝某要走了,師兄,您多關照自己?!彼墒?,起身離去,望見易情像破布一般軟在床上,陡生報復心思,忽地伸手摟緊了易情,將他從寢衣里抱起。 易情痛得哇哇大叫,祝陰兩臂卻似鐵箍,不給他掙脫的余地。易情口里總算蹦出了字兒,惡狠狠地高叫道:“放開我!”祝陰洋洋得意地笑道,“祝某偏不放。這是祝某巡游天下,從朱里真人那兒學來的抱腰接面禮,祝某同師兄深情厚誼,臨別時禮也不可薄?!?/br> 他說了這些話,全懷著報復著jian猾小妖的心思。過往他曾在易情面前吃過幾回癟,早窩滿一肚子火。正緊緊摟著,他卻忽覺肩上一濕,像落下了雨點。 扭頭一望,卻見易情氣咽聲絲,銀牙緊咬,淚珠漣漣而下。眼角發紅,似被霞云點染。這小妖怪似是痛到了極點,每一次呼吸都像一次戰栗,卻強忍著將呻吟咽下肚里。不知怎地,他心里忽而如遭一記悶錘,慌忙放開了易情,猛站起身來后半晌,便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 祝陰沖到了南街上。通明燈火像大片流螢,在夜幕中冉冉亮起。他未御清風,慌張地拔步而奔,穿過熙攘如云的人潮。 他不知自己為何會驚惶至此,興許是見到師兄落淚的那一刻,他忽而將那面容與往昔光景相疊。在許久以前,紫金山上,暮色冷曠,野菊紫的天幕下流水泛泛。神君一襲黑衣,身影單弱,如一片薄刃。那影子坐在清溪邊,將一張張寫滿了字的青檀宣放入水中。紙浸了水,初時像輕舟般啟航,后來卻又飄旋著沉入水底,再也不見。 他還真切地記得那個黃昏,紫金山煙雨綿綿,寒草飄搖。神君的神色素來如無波古井,卻在那日泛起漣漪。天書的紙頁在水面上漸漸散去,一點晶瑩滑過神君的頰側,像天際墜下的流星。 “祝陰,”他聽見神君說,“我這一輩子勞而無功,本以為能至死未悔,卻仍心有抱憾?!?/br> 話尾漸淡,隱沒在暮色里。那凄伶的影子漸與易情與他別過下山的身影相疊。 祝陰一路飛奔,穿過厚密的人群。他在不斷憶起往事,卻仿佛忘了自己為何而奔跑。心緒繁雜,仿佛結成斑駁的藤蔓,絞住他的心房。 他猛然驚覺,那兩人有時太過相像,像得教他思之如狂。 第四十四章 何處又逢君 夜靜而深,月牙兒嵌在天頂,像一道明晃晃的裂痕。招藤綽綽約約垂在窗前,割碎了一地燭光。左不正坐在后院房里,神色黯淡低迷。 她自浮翳山海中逮來了一條藍螭,摘其頜下之珠,威脅著要它叼走左三兒,藏在山里護好。人心比精怪更為可怖,若再在左府中待著,左三兒便如砧上魚rou,還是送走為好。 臨別前,左三兒被藍螭叼在口里,像一只小小的鈴鐺,輕悠悠擺動。她眼巴巴望著左不正,細聲叫道: “姊姊……” 她伸著手,像撲騰著、將要溺水的小孩兒,想去夠左不正的衣衫,吃力道: “三兒……不走。三兒……和……姊姊……一起?!?/br> 左不正親了親她光潔如瓷的額,將她的手指慢慢扳開。她望著左三兒被藍螭叼走,身影漸漸淹在云海中,像佚失了方向的一粒小胡麻點,心中亦如未晴雨日。 七齒象王發覺左三兒被她帶走,果不其然大發雷霆。他將左不正叫去,當面踢翻了天臺藤禪椅,打碎了盛花兒的粉青釉瓶,鬧得茶寮中一片狼藉。但片刻之后,他便忽而指顧從容,將禪椅扶起,慢慢坐下,撐著下巴道: “既然如此,你便代左三兒鑄神跡罷!” 左不正橫眉冷視,對他拔出金錯刀,喝道:“鑄便鑄,你以為我怕么?” 昨夜她有千般機會與左三兒一同遁逃,可她卻甘愿留下。姑父身邊留駐的靈鬼官神通廣大,連天涯海角都如近在咫尺。若她倆一起被捉住,下場只會更慘,不如她留在府中,做個人質。 但她不愿束手就擒,她從來是要遨游八極的鷹隼,而非籠中供人賞玩的鳥雀。 左不正拔刀出鞘,像驟風一般向七齒象王奔去??删驮谀且豢?,一個銀面男人突而自暗影中沖出。冷山龍如鵠雁奮翅,身形似電,白蠟槍出如龍,一瞬便將她手中金錯刀打落。左不正忽覺眼前天旋地轉,待反應過來時,她已是重重跌落在地,脊背被冷山龍革靴踏住,動彈不得。 她和冷山龍、凡人與靈鬼官間終是有天淵之別。 左不正恨得咬牙切齒,奮力扭頭,卻見仙桃欞窗兒外一片烏色。她先是以為夜色濃稠,后來竟發覺那是黑鴉鴉的私衛隊兵人影。清河佝僂著背,舔著指,笑嘻嘻地望著她。絕望像暮色一般暗沉沉地自天頂壓下,她幾乎不能呼吸。 七齒象王擺著一副捉摸不透的微笑,“用賢侄來鑄神跡,倒也不賴。賢侄女,你雖負天縱之才,可若不為卑人所用,那便只是教卑人白費功夫?!彼麌@了口氣,往青花茶壺里澆滾水,蜷曲的葉片在沸水里痛苦地舒展,“上官大人不知何時會翻臉,左氏鑄神跡之事不得再拖。你那三姊是受慣了痛楚的活尸,興許連挺過人祭也不是件難事兒??扇魧λ圆⒎请y事,那便不算得神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