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攤棚里的棲處只有一張缺了半足的拔步床。祝陰將易情踹下床,裹著寢衣入睡。夢里,天水如鏡,遠岫蒼翠,神君一身烏黑具服,面容朦朧在一片晦明中。祝陰欣喜地拔足飛奔,伸開雙臂環住他。神君的漆黑雙眸冷冽卻清和,如蘊山光水色。他方想歡欣地開口,卻忽覺唇上一熱,似有雨珠落了下來。 雨?夢里怎會下雨? 祝陰猛然驚醒,流風倏爾散開,替他探明四周景況。月黑夜闌,夜梟咕咕鳴叫,他依然睡在邦硬的拔步床上,像貼著一塊冰。身上沉重,似壓上了一只沙包。他猛一激靈,忽覺易情正騎在他身上,笑吟吟地舉著流血的指頭,望著他。 “師弟,你睡呀?!币浊楹耦仧o恥地道,“還差一點,你便能在夢里吃上夜宵啦?!?/br> 祝陰一翻身,將他裹在寢衣里,捆了個結結實實,怒喝道:“你爬上床來作甚?” 易情扭動著掙扎,像一條蛆。他爭辯:“這是我的床,我怎么不得爬上來?” “這……你……爬的不是床,是爬到祝某……祝某的身上!”祝陰臉上飄來一抹紅暈,他口齒打架,怒沖沖道。 易情說:“我怕你冷,體貼地覆你身上,替你暖床來了?!?/br> 祝陰沒為此舉感動,理所當然地大惱,叫道:“呸!誰要你貼著祝某!只有神君大人能同祝某肌膚相親!” 兩人在床榻上拳打腳踢,驚動了蜷在一旁的三足烏與玉兔。三足烏見狀,傲慢地叫道:“兩個蠢蛋!”玉兔亦咯咯地笑,學舌道:“蠢蛋,兩個!” 待鬧騰稍定,攤棚中塵灰彌漫,桌椅傾翻。易情鼻青臉腫,祝陰臉上如遭貍奴抓撓,紅痕遍布。兩人忿忿地抵額,像要吃人。祝陰突而打了個激靈,問道: “你先前是想做甚么?喂祝某你的血?” 易情舉起指頭,笑嘻嘻道:“是呀,你是不是回心轉意了,要不要來一口?” “祝某才不要這等污穢之物!”祝陰恨得磨牙,跳起來揍他,直將他打成了一只大胖饅頭。 翌日。祝陰出了滎州,乘風往天壇山而去。他避開觀中人,入了草房。房中空寥寥的一片,樹影穿過組綬簾,落在地上,像一池碧水。祝陰往地上擺了一只銀鍍金香爐,點著了混著榆皮粉的線香。香灰像雪般簌簌而落,在地上排出字樣: “久疏問候,甚念大人。白石叩稟?!?/br> 天廷與人間通信時會常使這法子,借香灰以落字。祝陰開門見山,伸手撥著灰,在地上寫字兒:“白石,世間可有以血施授法術之妖異?” 煙氣似毛茸茸的鷺羽,結凝在一塊兒。過了片刻,香灰才緩緩傾落下來,在地上畫成了字樣:“白石有聞,落水鬼伺機化作流水,伏于河井中。若有人飲之,落水鬼即霸踞其皮囊,啖其五臟?!?/br> 聞言,祝陰大驚。原來易情是只潛藏在他身旁的落水鬼!他遲遲勘不破易情真身。先幾月時,又早于天壇山見到易情似耍猴一般,常領著一伙兒黑漆如炭的水鬼穿山越林。如今看來,這古怪師兄該是只落水鬼,想靠往他嘴里滴血乘機潛入他臟腑中,奪他神舍,吃他血rou! 祝陰冷汗涔涔,收了香爐。他在后廚里尋了塊砥石,坐在水邊磨劍。碧水盈岸,粼粼波光里雜著幾絲刃輝。祝陰盤算著,這劍夜里當墊在枕下,若那無恥小妖再爬到身上,便一刀宰了他。 列肆人聲囂囂,倉店擠滿肩上掛著汗巾子的伙計。開市鼓聲已鳴過,人群蜂擁而入,笑談聲甚而壓得過隆隆鼓聲。攤販、行商熙熙攘攘,面湯熱騰騰的霧氣如匹,穿梭在人海間。 易情收了畫攤兒,拍凈葛衫上的灰,去了廊坊旁。黑壓壓的人影間,一個蹲在街旁的胖影子格外惹人注目。 微言道人正拿笠子帽蓋了臉,沒精打采地望著油布上擺的幾只大泥丸子。有行販走過面前,他便像要熱死的老犬,蔫蔫叫幾聲: “金精大丹,一分十丸……” 秋蘭坐在他身邊,抱著膝,安靜地看著人流。她頭上綰著一窩亂絲,麻褲破了,針腳像螞蟻,爬滿褲管。易情走過去,低下頭,像看著地上的兩只爬蟲,他倆卻欣喜地抬頭望著這難得的來客,宛若瞻仰神靈。 微言道人見他前來,調尾突而驕傲地揚起,大叫道:“金精大丹!養性無??!益壽延年!” 秋蘭臉上立刻縫上了一面笑靨,她甜絲絲地叫道:“官人,莫在踟躕了,瞧您天倉平滿,是富貴面相,也不缺金銀。便舍咱們幾個子兒,買了這金精大丹罷!” 這兩人應是在山上遭了兇荒,難以糊口,這才下山來賣藥丸子。易情在心底嘆氣,縱使過往如何深情厚誼,如今的他在故人眼里,也不過是萍水相逢一路人。 寂寥心思轉瞬即逝,易情叉起手,口里嘖嘖有聲,搖著手指,故弄玄虛道: “我不是來施給你們幾個子兒的?!?/br> “甚么?”兩人斂了笑靨,滿臉疑竇。 “我是天底下最厲害的神仙,是來教你們大發橫財的?!币浊槲⑿Φ?。 兩人木呆呆地聽著,片刻之后,似有狂嵐怒濤自他們面龐上掀起。微言道人蹦起來,怒火燒燙了目光,他叫道: “呸!哪兒來的白日賊,欲誆咱們錢財?” 秋蘭亦一掃方才的逢迎神色,吐起字來如胡椒拌黃瓜,又辣又脆:“來咱們跟前做水功德局,想騙咱倆?我cao死你親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