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他的目光移向桌邊坐著的臃腫男人,從方才起,這男人便一言不發,支著頤,頗有興致地打量著他。 七齒象王笑呵呵道,“侄女婿,你莫怪我這賢侄言辭尖利。她無法無天慣了,早是這副性子,任誰都拗不動她的舌頭!”見易情沒說話,他又笑道,“侄女婿是第一回 見我的面罷?我是左氏當家,卑名不足掛齒,叫我七齒象王便好?!?/br> 易情僵硬地道:“不錯,是第一回 見你?!?/br> 他只是坐在那扶椅上,也不行禮,也不用謙辭客套,教七齒象王好生奇怪。尋常人見了左氏象王,定會臉色煞白,汗出如漿,哪怕是平日里倚財仗勢的權貴,在他面前也只得奴顏婢膝,不想這一個街邊的小叫花子竟絲毫不懼他。 可易情卻記得這名兒。他曾是天廷神官,對何事都是一覽成誦。他記得過去曾有一個低卑胥吏在他門簾外叩首,說自己要入凡間,要易一個凡人的名字,就叫“七齒象”。 看來,眼前的這位姑丈人還是他府中的一位下官。對面那臃腫男子約莫也沒想到,以前的上司如今入贅進了他家,還做了個叫人瞧看不起的侄女婿。 “姑丈人,你…呃,您曾是天廷神官么?”易情試探地問。 七齒象王呵呵一笑,“不錯,不錯!侄女婿果真好眼力,許久以前,太上帝曾除我天記府一職,命我在府中做擬寫文書一職?!?/br> 易情微笑,“噢,那敢問姑丈人,您任的是甚么職?” 他猜世人聽到了“天廷”的名頭便被嚇軟了腳,甭論象王在紫宮中是位胥吏小役,還是八府巡按。 象王哈哈大笑,良久,重重一拍四仙桌,將身子湊過來,神神秘秘地道: “我是…大司命!” —— 易情瞠目結舌。 他知自己雖只為文昌宮星君,但因司掌壽夭,因而可稱在文官里執得牛耳。他會授命于人間王侯,會掌理九霄上下禍福生死,加之他先前著實年少輕狂,常教人誤以為他不可一世。他也時有聽聞,太上帝對他頗為忌憚,欲對他張機設阱。 七齒象王笑道:“侄女婿,我聽左不正說過了,你曾是個在南街里擺畫攤的破落乞兒,是罷?想必這一輩子你只餐風飲露過,不曾念過甚么書,也對天上的事兒知曉不多,不知這‘大司命’指的是甚么官,不是么?” 男人撫著手上的金約指,仰著面,幾乎是拿鼻孔瞧著易情。象王對凡人最為鄙棄,更何況一個流落街頭的小叫化坐在他面前。易情想了想,念了《禮記》里的一句話,“‘王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f的是這位神官,是罷?” 象王看上去卻很是吃驚:“你念過書?” 易情說:“我哪兒不像讀書人了?” 他疊著手,臂膀倚在月牙椅靠上,含笑望向象王。不知怎地,象王竟隱隱覺得心膽發顫。仿佛從許久以前,自己便已對這少年北面稱臣了。 左不正在旁哈哈大笑,不住地蹬著桌腿。象王卻擺了擺手,神色凝重,道:“左不正,你帶三兒到一旁玩兒去罷,我有話要同你夫君一敘?!?/br> 少女支著臉,似笑非笑,“他是我夫君,便算得內人了,有甚么話是不能教我聽到的?” 她目光里似含著嚴霜,這話似是令象王也十分棘手,只閉著唇,許久沒回話。一片死寂里,左不正忽而一笑,煞氣如雪般融去了?!傲T了,罷了,你們臭男人愛說甚么話,我又何必費心去聽呢?死姑父,和你在這兒喝茶可悶死人啦!” 說著,她便雙足一蹬,騰地自椅上站起,抱起三兒,一溜煙地便跑走了。 兩個身影穿過游廊,消失在一叢芳樟林里。七齒象王開始放心地自吹自擂,從天下王侯敬奉司命星君說起,到地上萬民如何對他崇敬拱服。易情聽得目瞪口呆,一言難發。象王以為他是被大司命的豐功偉績震懾,于是唇舌鼓搖更甚。 在漫長的敘說之后,七齒象王清了清嗓,道,“總而言之,卑人昔日在九霄之上已有豐功偉烈,不過如今卻誤入凡塵。因而卑人一直想鑄得神跡,重歸天廷?!?/br> 易情呵呵發笑,問道:“神跡?” 七齒象王笑道:“不錯,正是神跡。若是鑄得神跡,仙班便會迎列于天磴旁,不論是凡人還是罪神,皆能再入九霄,做個高高在上的神仙。世人聽聞卑人是大司命后,人人都想改易命理,來左氏宅院前叩門踏檻,可惜他們只重名祿,無一人有真心。卑人在左家中試了數十年,可卻無人能鑄得神跡??勺宰蟛徽蛇蓧嫷睾?,我又瞧見了些微希望?!?/br> “若有一人能鑄得神跡?!蹦腥说?,“那一人必定是左不正!” 這粗重的男人兩眼生光,神色激昂。易情卻搖頭,道:“我看卻不然?!?/br> “為何?”七齒象王斂了喜色,慢慢地將兩只眼轉過來,那眼里盈滿了森然的暗色。 易情說:“在她之前,已有人鑄成過神跡了。你沒聽過么?就是那個姓文的…嗯…文勞什子玩意兒?!彼肓讼?,還是暫且將自己的名字隱下不提。他已經從天廷里跌下來了,著實太過丟人。 “你說的是文家的那位小公子罷?”象王笑道,卻猛一拍桌,勃然變色,“可笑!區區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腐儒,怎能同左不正相提并論?” 他見易情依然面色不改,臉色一暗: “難道天廷大司命說的話,你都不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