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他想起在那滂沱的黑雨里,他急切地奔走,在山門處接下了被高高吊起的祝陰的尸首。祝陰闔著眼,像睡著了一般,可身軀卻裂為兩截兒,胸口處被剜了個大洞。那時的黑雨并非祝陰所cao使,是靈鬼官取了他的心,用了他的寶術。 總而言之,無人知曉祝陰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但哪怕是為了欺騙自己,祝陰確也是數度付出了性命。 恍然間,易情想起三日前的那個夜晚。他自石室中拖著沉重的身軀,一瘸一拐地行出。手上的創口處血如泉涌,鮮紅的血水在地上匯作潺溪。 那時的他倚著樹昏厥了過去。黎明時,他曾轉醒片刻,與三足烏說了些話,卻旋即陷入更深的沉眠。降妖劍刺下的傷痕不愈,他血流汩汩,虛弱不已,不一時便會死去。 朦朧間,他像是聽到了三足烏在他耳旁焦急地吵嚷,叫聲像隔了層云霧,朦朧地落入聽戶間。他失血過多,頭昏目眩,眼前金星閃繞。 “易情,易情!”三足烏在他耳旁叫道,“別死哇!” 他想伸一伸手,按住這鳥兒聒噪的嘴巴,可手上如戴千鈞沉鐐,抬不起來。嘈雜了一會兒,他又依稀聽到三足烏慌張地叫道:“你來作甚么?” 也不知三足烏叫的究竟是甚么。易情此時如溺水中,窒息感攫住口鼻,一切都似是一場噩夢,他仿佛漸漸沉入泥沼的底端。血水淌到了身下,羽服被浸得濕透。他像是一塊冰,漸漸失去所有暖意。 忽然間,口中忽而落入了溫熱的水珠。 那水珠子似是帶著鐵銹味。易情在昏沌中陡然發覺,那是血。 眼皮像灌了鉛,他竭力撐開眼,卻見一條烏梢蛇盤踞在他面前。蛇眼金澄,其中似流淌著綺霞。那蛇正恨恨地磨著牙,是被他封進酒葫蘆中的蛇身上的祝陰。 祝陰伸出尾巴,那蛇尾上有一個創口,是被它自己咬出來的。此時那尾上正有鮮血垂落,血珠一滴滴落進易情口中。 易情口舌冰僵,渾身乏力,良久,才勉強動起口,道,“為…什么,你……” “要是師兄死了,”祝陰冷冷地道,一個勁兒地從口中忿忿吐氣,“祝某便無法親手殺您了?!?/br> —— 一路走到了山腳,如墨的夜色蓋滿天地。雜草里有些沙沙的蛩響,像唱起了此起彼伏的歌謠。青白石階在月光里像玉一樣潤亮,易情一手拄著槐枝,一手抱著三足烏,肩上挎著褡褳,往山上回望。 遠遠地一望,能看到成片濃密如海的松林,無為觀山門的黃綠琉璃瓦映著月輝,高高聳立在夜幕里。 易情抬起手,往山上揮了揮。盡管無人送行,他還是高聲呼道: “我走啦!” 回聲如水紋般在空中凄然漫開,遍野的蛩唱里,他的呼聲漸漸被夜風拂散。 三足烏在他懷里不耐地叫道:“走便走,叫這么大聲作甚?” 白袍少年揉了揉它的腦袋,笑道,“十年前我走過一回,那時心里赧然,不敢回頭多看。如今要走,便要高高興興、堂堂正正地走?!?/br> 烏鴉聽不懂,只縮了腦袋,舒舒服服地倚在他懷中打盹兒。易情看著它,笑了一聲,邁開步子,踏上田埂。 十年前,那是一個細雨朦朧的清晨,他背起行篋,篋里放著幾疊麻紙、一支禿了毛的筆桿。雨水落在青石階上,叮叮咚咚地寂寥作響,像是琴弦在撥弄,奏響一曲喪歌。微言道人坐在石階上,渾身被寒雨打得濕透。老頭兒佝僂著背,蜷著身,一張臉縐巴巴的,每道皺紋里都浸透了苦楚。 易情推開發霉的窗槅,眺望遠方。這一年來雨下得多,山洪之后接著大疫,地里種的麥被泡壞了,山下的鎮子里人已死光了。大水浸滿了城堞,街上漂滿了浮尸。震災迭起,人世間哀聲一片。 他知道他該走了。這世間被禍難與困苦充塞,無人能尋到出路,只能向神明乞憐。 可神明素來冷心無情,不聽黎民哀聲。求神無用,不過是在這荒年中略尋些慰藉而已。 蚊蠅在身后飛旋,嗡嗡作響。天邊有隆隆的雷聲,密云在頭頂翻涌。臨行前,他踩著馬扎,將師父的尸首從繩繯處放下。師父是上吊死的,脖頸被勒得紫黑,他發現時已然斷了氣。他又在漂滿浮萍的水缸里撈出迷陣子的尸首,這小子死前手里還緊緊抓著一塊土饃,興許是餓得出了幻覺,以為手里拿的大餅掉進了水缸里,潛進缸里去尋,又沒力氣爬出來了。 易情在槐樹邊掘好了兩個坑,將師父和迷陣子放了進去。師父將錢糧全散給了災民,她早年行錯了道,再修不得辟谷之術,反而斷送了自己性命。 師父與迷陣子已死,天壇山里只剩兩個活人。 待做罷這一切,他踉蹌著走下山階,道:“道人,我走啦?!?/br> 微言道人的兩眼猶如死水,他窩在木柱邊,像一塊紋風不動的石頭。 寒雨瀝瀝而下,杜鵑聲凄哀,仿佛聲聲啼血。山風拂過樹梢,槐葉簌簌而落,像墳塋前飛散的紙灰。易情背起箱篋,穿過雨絲,他的身后是一片無生息的死寂,而前路渺渺,不可得見。 “我會…尋到升天的法子?!币浊橐Я艘а?,“然后,救你們,救大伙兒的性命?!?/br> 終有一日,他還會回到此處。在那之前,他需禁受吞飲熔銅之苦,歷灰軀糜骨之難。 微言道人似是動了一動,緩緩抬起灰敗的臉龐。他白須有若雜草,滿身泥漿。他緩慢地動唇,像是要挽留。過了許久,胖老頭兒望著易情,慢慢搖頭,方才嘶啞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