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與他手談的那人鶴服玉帶,玄衣如墨,腰攜玉琀蟬,身挎銀鎏金劍。分明是個玉質金相的少年,眉眼卻似鋒鏑凌厲,冷冽如霜。 龍駒一閉眼,道,“…是位戴罪之神?!?/br> 靈鬼官們踩著云塊,一路走到天壇山腳。山中黑魆魆的,像被蒙上了一層漆布罩子。龍駒吩咐兵分三路,分別從不同的石徑上山。幽黑的深林里蟲聲喓喓,似鬼魂的竊語。 眼前的林葉簌簌地搖曳,有靈鬼官忽而出聲道:“龍駒大人,是水鬼!” 龍駒簡扼地道:“殺!” 水鬼們宛若枯柴般的身軀自山林中爬出,它們伸長如蛇的紅舌,佝僂著脊背前進。靈鬼官們拔出腰間降妖劍,斬向它們魂心。劍光慘白,紛飛旋舞,松林中像落起了小雪。 每殺一只水鬼,他們便往天壇山中更進一分。龍駒拔出步槊,左右擊刺,血花四濺。水鬼在他面前仿若蓬草,不一會兒便被刈倒一片。 不知覺間,他們已深入天壇山腹。天上又落起了小雨,杳杳冥冥的夜色里,水鬼們緩慢地行進,一只倒下了,另一只依舊往山上爬,像是在給他們引路。龍駒忽而警疑,停下腳步,白石正快步上前,不慎撞到了他脊背上。 “唔…!”白石像撞在了一塊巨石上,鼻梁骨嗡嗡震響。他抬頭,惶恐地退后,“龍駒大人,對不住,屬下無心…!” 男人抬起步槊,攔在他身前,冷冷地道,“我們中計了。這些水鬼在引著我們入天壇山內?!?/br> “中計?”白石幾乎汗流至踵,“可水鬼怎會有這般神智,會知曉給咱們設下圈套?” “水鬼不能,但人卻能?!饼堮x忽而道,“有貴客來了?!?/br> 山林空闊,云峰深寒。連綿的小雨像一片紗簾,拂在他們身上。 龍駒抬起眼,青石階一路向上,在漆黑的松林里戛然而止。一個身影立在斷路之處,飛鳧云履,素袖羽服,一道白綾將左眼縛起,渾身凈白如雪。 那是個道服少年,渾身已被雨水沾濕,正立在石階上,俯視著靈鬼官眾。那模樣已然和當初大不相同,可龍駒還認得那眼眸,漆黑凝冷,如一潭無波死水。 靈鬼官們似是也望見了那少年,可無一人敢貿然上前,只因那人威勢如山,又煞氣騰騰,面色如霜。仿佛再進一步,便會不自覺地跪伏于他腳下。 龍駒忽而笑了。不過震愕了一刻,他心中的波瀾便即平復。他本就隱隱疑心此人下了天廷后會重返故地,果真在朝歌里見著了這人身影。 他垂下頭,兩手重重一揖,道。 “恭見文昌宮第四星神君…” 文易情站在石階上,松濤陣陣,寒雨紛紛。他冷視著龍駒,聽他喚出自己昔日的名號。 龍駒恭敬地垂首,每個字從他口里吐出時,舌尖上像壓了沉甸甸的鐵塊,仿佛擲地有聲,重抵千鈞。 “…大司命?!?/br> 第六十八章 紅線兩人牽 文昌宮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龍駒往時曾與他打過數回照面,卻算不得深交,只知此神平日乘駕玄云,獨來獨往,雖是少年面相,卻掌人生死壽夭,冷心無情。 他曾聽聞,天成年間,巴蜀普州天行時疫泛濫,民墜涂炭。千百信眾敬鐫司命星君神像,向其乞神恩慈照。 求憐聲傳至天宮,大司命卻置若罔聞,獨自在天記府閱卷,任下界一片蕭條。 他還聽聞,在更久遠的年間,湘楚大旱,司巫率群巫持柳枝灑水,雩祭的舞于烈日下跳了十天十夜,大地如火燒般guntang,巫者死了數十人,余下的巫者踩著尸首起舞。十日之后,落下的并非天雨,而是跪地祈伏的黎民的眼淚。 那時,大司命端坐云端,凝望著地上拱服的萬民,兩眼似無波古井。 龍駒曾在與大司命手談之時發問:“向您求福者甚眾,可您為何不曾垂憐一人?” 閣外柴桂飄香,淙淙流泉聲里,大司命正垂頭看方圓黑白。日光透過組綬窗兒落在他身上,更襯得他淡雅恬靜,臉龐猶如一捧新掬的白雪。 他聞言,只是淡聲道:“你知道,我在天下黔首之中還有一個名字么?” “甚么名字?”龍駒不解發問。 “他們叫我,‘司禍’?!?/br> 大司命說,眼睫像蝶羽般輕顫。 “我掌壽夭,管的是人的死與兇,時而被當作禍神。這世上福與禍從來相依,吉與兇亦時時相伴。有人得福,必定會有人因此遭厄,這是他們必然遭受的災禍?!?/br> 龍駒與他對弈過數回,只覺此神棋風虛虛實實,時而如雄鷹奮翼,時而似青陽柔光,大司命也同他棋風一般,教人捉摸不定。 聽他這般一說,龍駒干笑一聲,長吐一氣,撐頰道: “神君大人,您這是在說…您能任由黎氓于眼前歿去,不管人命?司命星君只為王侯效命,不為氓隸垂首?” “非也?!?/br> 大司命緩緩搖頭。他以兩指指尖銜著棋子,緩慢地抬首。 “這天下眾生,盡皆由我掌理?!?/br> 龍駒哈哈大笑:“神君不愧為神君,好大的口氣!” “不然呢?”那少年模樣的神君突而反問道,龍駒的笑聲戛然而止,怔愣了一瞬。 “這…”男人撓撓腦袋,壓著聲兒道,“太上帝仍在紫宮,神君說這話,不怕觸了圣顏么?” 神君卻道:“太上帝又如何?天命依然由我職司。我告訴你罷,龍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