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易情摸了摸身子,卻發覺哪兒也沒少。他仰面問天書:“你沒取走我身上的一部分?” 天書道:“為何要???你以為我真稀罕你的手腳五內么?我是想教你死心,教你明白這世上有許多事,是你復生千百來回皆無可奈何?!?/br> 它桀桀低笑,像有砂石在喉中滾動。易情卻直視它,一個鯉魚打挺翻了起來,道,“再來!” “甚么再來?”天書驚愕。 易情抬著下巴,向它蔑笑:“再把我送回去?!?/br> 他的眼眸漆亮,如泛電光。天書還不曾見過這樣的人,死得愈多,心志卻如得磨礪,愈發堅凝。 “你瘋了么?”天書冷冷道,“特地回去,便是要再被多殺幾回?” “死了幾回的人,難免是會瘋的。你不是樂見我死心,這回連代價都懶得索了么?干脆就讓我死個痛快,如何?” 天書冷笑:“文易情,你如今便如油鍋中的螻蟻,如何掙扎也脫不出這監牢?!?/br> 易情朝它齜牙咧嘴地笑,“我這螻蟻發力爬上一爬,說不準還能掙出油鍋?!?/br> 再磨破嘴皮同這廝糾纏也無益。天書也只得冷哼一聲,“既然你自尋死路,那我便好事做到底,將你送上一程罷?!?/br> “不過,”它笑道,“是送往西天?!?/br> 話音落畢,天書將紙臂一伸,在黑白的世界里點開一陣烈風。渺然云氣猶如千萬天馬,呼嘯而過。易情只覺頭重腳輕,天翻地覆,落入一片瑩光之中。他從彎彎的月鉤里往下墜,落入了凡世的冷雨里。 千萬紙屑飛舞,為他拼接起一幅幅圖景。易情仿佛在看著一卷卷連環圖,他看見了無數個在雨夜里奔走的自己。時而是步至山門,被一劍穿心;時而是在堂屋中死守,卻被黑雨融化rou軀;他奔去靈官殿,頭顱卻在途中兀然墜落;在茅屋里布陣,卻被無形利爪撕扯,身軀四分五裂。 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被殘忍殺死在那場雨夜里??耧L掠過山間,風聲暴亂,猶如虎嘯龍吟。他從血泊中掙扎伸手,卻無法掙脫這死亡的困境。 疼痛與驚懼交織,幻景環環相扣,最后他發覺自己死路難逃,徒然地跪倒在泥水里。 眼睛一睜一閉,易情又倏然置身于水墨環溢的死后世界之中。他呆呆地躺著,任由墨痕如流星一般自天穹中掠過。 天書抱著臂,嘲弄地看著他,說:“死了這么多回,找到出路了么?” 易情翻了個身,將臂撐在地上,蜷起身子,“你說得不錯,出路不曾尋著,死路倒是擺在眼前?!?/br> 他被殺了數十、說不準已有數百回。每一回的死法大同小異,卻又有些分別。不變的便是亂箭攢身一般的痛楚,魂神仿佛要被撕扯破裂。劍刃抹過脖頸、穿透身軀,黑雨融化四肢的痛楚依然殘存,仿佛有利刃在緩緩割開血rou,鐵釬刺入身中攪動。 “所以你明白了么?你注定要死于今夜?!碧鞎讼聛?,語氣忽而輕緩,“一位靈鬼官尚且能將你殺個落花流水,若是龍駒率靈鬼官而來,你豈非永世不得翻身?你弱敵強,你如今便似在螳臂當車?!?/br> “那要如何是好?”易情又將身子翻過來了,定定地望著天書。 天書仿佛在笑,“依我看,你便留在這兒罷?!?/br> 留在這處?易情聽得一頭霧水,此時又見得天書張臂,仿佛在環抱這水墨蒼蒼的世界。墨溪橫流,他們仿佛在其中游蕩。 “不錯,留在此處。只要你安心闔眼,此世便既無生,亦無死。你不必遭受苦厄,其余人亦能逃脫死難?!?/br> “然后呢?留在這兒以后,我要做何事?與你說體己話,陪你解悶么?”易情翹起了二郎腿,譏嘲道。 天書笑道:“是呀,若是你愿意,我能永遠陪著你。這里便是你的雨棚、泊港,你能安心入眠,不必再理會塵世喧囂?!?/br> 易情卻跳了起來,朝它啐了一口,“呸,你錯了,這兒才不是甚么雨棚和泊港?!?/br> “那是甚么?” “是監牢?!币浊楸е?,吐舌道,“你是不是想永遠困著我,不教我脫身?我早已看穿你詭計啦,你就蹲在這兒,瞧著你這些墨字墨畫解悶去罷!永遠、一直待在這里!” 天地仿佛于那一瞬凝結了。蒼陰陰的山壁上,墨團如山石滾落,流淌的墨痕像斷了流,干涸在一片蒼白麻紙上。紛零的紙屑蔫蔫地落下,天書無言以對,卻又見易情走到他面前,臉上咧開一抹冷笑。 “還不讓我走么?”易情嗤笑了一聲,“你想在這里呆愣到何時?” “走?走去哪兒?” 易情歪過腦袋,“讓我回去?!?/br> “你還要回去?你還未死心?”天書反而有些惱了,紙屑從它身上剝離,在空里扭曲旋舞,猶如叢簇的烈焰。 白袍少年張開手讓它看,“你瞧,我如今手腳還在,眼耳口鼻尚存,心肝脾肺俱全,你卻叫我死心?” 他臉上綻開的笑容教天書咬牙切齒,恨得心急。挫敗仿佛沒在他面龐上留下一絲印痕,他笑如飴蜜,仿佛明珠生輝。 天書長長地吐氣:“待我將你的手腳、臟腑拿盡,看你還能不能說出這話?命理教你陷入泥沼,愈是掙動,便會陷得愈深。終有一日你會號咷大哭,難看地向我跪地求饒——” 這話還未說完,就被易情笑嘻嘻地打斷了。 易情朝它扮了個鬼臉,吐舌道,“才不會有那種事兒,甚么狗屁命理?這是哪個神仙定下的事?”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你聽見我的心在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