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堂屋上的青瓦沒鋪實,雨水流瀉而入,像織起了一片水簾。天壇山上的屋子沒有不透風的,微言道人被澆了滿頭滿臉,活像只落湯雞,叫道,“易情,易小子,快去尋只桶來,接著水!” 易情傷方才好,又被如牛馬一般使喚。他無奈地起身,掀開竹柵門,方要邁步離去,天穿道長卻叫住了他,“慢著,易情,這個拿去?!?/br> 易情回頭,猛地接住她拋來的紙傘,倏然一驚。天穿道長道,“外邊雨大,你撐傘去?!?/br> “師父…這可不是尋常的傘……”易情摸著那紙傘,訕笑道,“這不是您那寶貝傘劍么?您莫非是吃多了酒,醉昏了頭,才把您這神劍交予我?” 天穿道長被世人譽為三洞劍尊,憑的便是這柄手上神兵“定風波”。此時一入手,易情只覺那皮棉紙玉雕似的,滑涼柔順,靈氣氤氳涌動,五靈光華流轉。 “別磨蹭,下雨便要撐傘。你拿好了,速去速回?!碧齑┑篱L面無表情地道,臉上卻浮起酩酊的紅云。易情見她酒醉,也不好違師命,便道了聲謝,轉身撐開紙傘。 他往暴雨里奔去,在井吊桿旁拾了只木桶,將里頭的雨水傾盡。 月黑雨急,夜色寒涼,易情抬頭一看,卻見得遠方雷轟電擊,仿佛有神喧鬼嘩。寂寂深林中,好像有幢幢鬼影攢動,隱約可聞人聲??伤僖徽Q?,那群鬼影卻又忽地不見。 這破落地兒怎會有人在雨夜前來謁訪?若是水鬼,他卻也是不怕的。天穿道長是三洞劍尊,鬼神在她之前也只得俯首稱臣。 易情多望了一眼夜幕,擔憂忽而爬上他的心尖。 師弟呢? 祝陰未帶傘,若是如今還在山徑上行路,怕是已然被澆得濕透了。 但轉念一想,祝陰是天廷靈鬼官,大風大浪尚且見過,哪怕人間這點小小煙雨? 拾了木桶,易情急匆匆地往回跑。不知怎的,堂屋里的燈火忽而歇了,眼前一片凄然昏黑。約莫是直欞窗未關好,飄風急雨入了屋,將黃蠟燭火打濕。 易情心里暗責這伙人怎地如此粗心,凈光顧著吃好飯好菜,倒忘了下雨的事兒。他先一步踏上石階,推開竹柵門,道:“桶來啦,一只夠么?” 微言道人在屋里頭叫道:“不夠,不夠,這里四面漏風透水,是個敞篷的地兒!” 仔細一聽,耳邊盡是汩汩水聲,仿佛有無數注雨水自天穹傾下。無奈之下,易情只得放下手里木桶,又冒雨跑到土井旁,臂彎里挽兩只桶,兩手拎起四只,用脖頸夾著傘柄,又跑回堂屋里去。 可就在邁過檻木的一剎間,一種無由的驚懼爬上他的脊背。 堂屋里靜悄悄的,只余流水傾瀉聲。眼前黑暗猶如巨大帷帳,將他整個遮起。易情的心突而怦怦作響,不安分地撞著胸膛。這團黑暗里仿佛沒了人息,像一座安寂的墳塋。 “道爺,我將桶帶來啦,足帶了六只,你瞧夠使么?”易情問了一聲。 門洞大開著,像一只巨口,將所有回音吞滅。易情不見回響,又叫了幾聲,“道爺,道人?你聽見我說話了么?” “微言道人?” 寒意從腳底升騰,他惴惴不安地喚了一聲?!皫煾?、迷陣子?” “秋蘭,你們在哪兒?是吃酒吃多了嗎,還醒著么?” 沒有回應。 易情緩緩地后退,他僅出去了片刻,怎地便人去樓空了呢?他張皇四顧,堂屋只有這一扇竹柵門作出口。是趁著他去井邊提水桶時,他們全都溜出來了么? 還是說,他們是在誠心要作怪自己,躲在黑暗里一聲不吭,等他入了屋,再高聲大叫著驚嚇他? “三足烏,玉兔,你們在屋中么?”易情惶惶不安,再度叫道。 雨音蕭瑟,瓦頂間傳來淅瀝的水珠垂落聲。易情放下木桶,躡著手腳邁進堂屋里,長天里有些煙濛濛的月光。他借著晦暗的月暉,隱約發覺整間堂屋里都在落雨。 瓦頂上的破洞似是不少,雨珠在身旁颼颼而下。雨水漫到了履邊,不知怎的,卻似是有些溫熱。 易情挨著墻,小心地走過去。屋中很暗,他踢倒了幾張交杌,靠到了水漉漉的窗邊。合上直欞窗,滂沱雨水不再瀉入屋內,可天頂上還在漏雨。易情忽而覺得不對,定睛一望,卻見濕淥淥的窗欞上流淌著雨水。 那雨水是黑色的,像稠黑的墨汁。 黑色的…雨?易情陡然失色。 他忽覺不妙,趕忙抹凈了手,摸到臺邊,從屜子里取出火鐮與火石,從桌腿上掰下一小木片,敲燃了后點著。黃蠟燭已然濕透,所幸墻角有些未被濺濕的枯枝,易情把木片扔進枝堆里,生起一簇黯淡的火。 火光映亮了堂屋,易情卻如遭雷轟,一顆心沉入了黑暗里。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鮮紅,屋中已然化為血海。梁木滴著血,與雨珠一齊落進血泊里。 方才正圍坐在長桌邊胡吃海塞的人們,如今卻一個也沒坐著,全數癱臥在地。只一會兒的工夫,他們便變為尸軀,泯滅了生氣。 非但如此,瞧那凄慘的模樣,那已不能稱作“人”。易情從衣飾的殘骸中勉強辨出了幾個,那雪紗裙是天穿道長的,那寬厚鶴氅是微言道人的,還有迷陣子的袴褶、秋蘭的鵝黃衫子…易情從地上拾起三足烏與玉兔,發覺它們身上開了幾只森然血洞。鮮血淌滿了雙手,易情悚然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