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那痛楚是自魂神中降下的痛苦,渾身都似被利刃劈開。無數幢幢鬼影在眼前盤縈,世界仿佛裂成無數星屑,在面前飛舞盤旋。 在無邊的痛楚之間,他落入了一個暖熱的懷抱。 易情竭力抬眼,卻見天穿道長不知何時已回過身來,將他擁在懷里。 素色的系帶上以銀線繡著曲綻的槐花,綢衫上似飄來白梅、牡丹蕊末研成的冷香。易情覺得自己像被一塊寒冰相擁,但這塊冰卻溫暖如春。 白衣女子閉著眼,輕聲哼起小曲,緩緩地摩挲著易情的頭。那似是娘親給襁褓中的嬰孩哼唱的軟調,像絲綢般滑過耳畔,落入心底。 奇的是,易情的頭痛似是減輕了幾分。 他心里忽而涌起一股難言的酸澀,仿佛許久以前,也有人向他唱起如此一支柔軟的歌謠。 突然間,天穿道長放開了他,溫暖消失了。 “頭痛好些了么?”她問道,神色冰冷如初,仿佛方才的溫柔不曾有過。 易情木然地點頭。 天穿道長冷淡地道:“那就成,若是還痛,你就自己看著辦罷?!?/br> 說罷,她便一拂白袖,頭也不回地往石階下去了。 第三十九章 殺意何紛紛 茅頂上有一個破洞。 破洞里是一片如帕子般小小的天穹,時而透出明凈的星藍,時而是墨色的漆黑,風和雨會于其間悄然鉆落。養傷的時日里,易情閑得無事,便會仰頭瞧看??~緲的云彩之上藏著絢麗輝煌的紫宮,而他卻只能臥在九重天之下的一蓬茅草間,百無聊賴地遠眺。 他本該靜養,卻總挨觀中眾人指使折騰,天穿道長常喚他去月老殿中幫女客們畫紅線,微言道人又揪他去以血畫法箓。于是他胸前的劍傷仍舊血rou模糊,頭痛也時好時壞。 起先微言道人還給他送過幾瓢療傷金津,后來竟似將他拋至九霄云外,忘了個干凈,再也不曾造訪過他這寒舍,天穿道長更不會來主動探訪。他行出茅屋門,時常覺得四周清寂,杳無人煙,眼前盡是茫茫白霧與迷蒙的云水,沒有盡頭。 雖是夏時,可入了夜,天壇山中便會寒凍難耐。易情冷得輾轉反側,索性爬起來,支著撥火棍去尋三足烏。這鳥兒自稱是太陽里的赤烏,抱起來確也如手爐般溫暖。易情撿到它的那段時日里,他倆常裹在破蒲席里依偎著入眠,如今少了它,夜里更為難捱。 黑漆漆的松林里,只有飛旋如星的螢火與他一路相伴。易情尋遍了無為觀,最終在玉兔的寮房里尋見了它。寢寮燈燭熒煌,映得幽林猶如白晝。雕璃龍鳳的圍子床上,雪團似的玉兔正小心翼翼地在絲衾間躥動,三足烏正氣惱地追撲著用喙啄它。 可不一會兒,那一鳥一兔便又會甜蜜地貼在一塊,你儂我儂。易情在墻邊聽了些時候,依稀聽得些它們間的細語,大抵是在發問為何對方在天廷時鮮少與自己相逢,旋即便是發膩的歡叫聲,蜜里調油。易情站起身,在指尖吐了點唾,將窗紙點濕,只見它倆在絲衾間像化成了一灘水,彼此相融,親熱地給對方舐毛。 易情默然無言,三足烏口口聲聲地說它倆是死對頭,在他看來卻不然,它倆分明是老相好。 觀里的眾人似是遺忘了他,除了秋蘭。這妮子身上有股第一眼看不出來的纏人勁兒,她就住在茅屋邊的草棚里,每日在晨光爛昭時登門,叩著柴扉喊他道士哥哥,甜絲絲地說心里喜歡他。 但易情只覺莫名其妙,他只不過順手搭救了她一回,值得她如此傾心么?有一次他回絕了秋蘭,扭身欲走,打定主意不再理會她,可一轉眼,卻發現秋蘭眼睛紅紅地望著他,晶珠樣的淚花落下來,在鵝黃衫子上染出一粒粒豆大的水漬。 觀中的日子依然清苦而寂寥。易情孤伶伶一人待著的時候多,便會躺在蓬草堆上眺望穹頂。思緒如天邊的浮云般渺蕩,他時常在想,從天廷跌下來后,他為何會回到觀中? 答案卻是不言而喻的。 ——他想再度踏入天廷,哪怕使盡一切手段。 他回觀興許不是為了別的,便是為了借使故人之力,再次鑄下神跡,重回云霄。這份渴求化作在心中灼烈燃燒的熾火,無時不刻不在灼燒他的心頭。 柴扉被輕輕叩響,躺在茅草堆中的易情倏然驚醒。 轉眼望去,晦暗的天光里,紅衣勝血的祝陰正立在門邊,手中端著木托。木托中盛著一只素三彩大瓷碗,盛著滿當的藥湯,一碟金紅酥脆的鹵香雞腿,一只白饅頭。祝陰向他微笑,開口卻道: “師兄,你怎地仍舊抱恙?” 易情見他前來,立馬忍痛翹起二郎腿,假作得意模樣。這段時日里是祝陰照料他吃食,這小子見他傷遲遲不好,約莫早起了嫌惡心思。 可他確是救命恩人,祝陰雖不悅,卻也不會同他翻臉。這師弟越不快,易情心中便越夷悅。 易情說:“是呀,你也不是沒見過我那傷。在心口上開了倆洞,十天半月能好全么?” 祝陰微笑:“若是祝某的話,早好全了?!?/br> 他垂著面,將木托上的瓷碗一件件擺在地上。易情飛瞥了一眼,那里頭還有些生肌散劑,用紙包著。 “你是神將,得天厚佑,怎么能和我這種卑賤小妖比?”易情晃著腿,向他招手,“好啦,靈鬼官大人,快把午膳呈上來罷?!?/br> 他仰著面,一副拿鼻孔瞧人的模樣。祝陰也只是笑,跪坐下來,將木托放在地上,緩緩推給他。易情忘乎所以地伸手一撈,卻將guntang的藥碗撈在手里。他燙得咨牙俫嘴,低頭一望,卻撞上祝陰那滿面含春的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