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不對,”易情搖頭,“咱們學道人斷情滅欲,管他甚么男女雞狗,一律不愛?!?/br> 那少婦卻也沒收回手,反將那紅果子往他手里一箍腦地塞,咧著嘴,頰邊泛起笑渦,“拿著!七情六欲不是人根么?斷它作甚!你要是沒個心上人吃這玩意兒,拿來防身也成,天壇山下不是有片大林子么?那里頭毒蛇猛獸甚多,這果子也叫蛇昏果,蟲蛇聞了這味兒,也會吐白沫昏過去?!?/br> 易情聽了,只覺下山時確是時常經行那大林子,這果子倒有些用,便也不再推辭,笑嘻嘻地同她打躬,拿油紙包了后塞入袖里。 女人們或喜或悲,三五成群地離去。五彩的拖裙子掠過檻木,有的得知自己與意中郎君畫了紅線,牽了情緣,心頭大喜,面上如綻桃花;有的椎心飲泣,淚水滾過鉛白的面龐,留下深深的淚痕。 待女客們漸漸行遠,他才長長吁氣。挨人注目的感覺不好,他寧可自己仍是個被人嫌惡吐唾的小叫花子。 可還未清靜許久,便忽聽得月老殿外傳來急切的呼聲:“道長,神仙道長!妾有事相求!” 一個著潮云裙子的婦人滿面愁容,嗚嗚咽咽地奔入殿中來,弓鞋在檻上絆了一下。她踉蹌著奔到兩人面前,一見到天穿道長,她便倏然兩膝一軟,跪落在地,兩手相按,叩首道:“您幫幫妾罷,只有您能幫妾了!” 天穿道長眉頭紋絲不動,問:“甚么事?” 婦人淚流滿面,妝粉盡落。她哭訴道:“妾嫁了個清客,年紀輕輕,靠在人席筵上作幾首窮酸詩過活。近來他染了傷寒,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的消弱了。妾拜遍寺觀,尋了許多郎中,法子想盡了,他如今卻已然藥石無醫,還不曾給妾留下子嗣。妾聽聞在這天壇山拜神靈驗,不如求您略施仙恩,讓妾結了珠胎罷!” 白衣女子聽完,只淡淡地道了兩字:“不行?!?/br> “為何不成?”婦人目眥盡紅,鬢發散亂,聽她回絕后,更近癲狂,“您這里不是能將素未謀面的二人結緣么?姻緣婚娶,誕下子嗣,本不是相近的事兒么?為何不行?” 天穿道長悠悠地抬眼,望向門洞里蕩渺的白云。她說,“因為你沒求我救他,你只求我給你肚里憑空變出一個孩兒。月老殿里只管姻緣的事,做不到給你家添丁?!?/br> “生死之事,豈容兒戲?我不會無緣無故便殺死一人,也不會叫一人無緣無故地便降生于世?!碧齑┑篱L抬起紙傘,傘尖指向殿門,“請回罷,此處并無你所求之物?!?/br> 婦人歇斯底里地哭鬧了一陣,可皆不得天穿道長的回音。白衣女子的目光杳冥,像最深沉的黑夜。于是這著潮云裙子的婦人又猛撲至易情腳下,扯著他慧劍與下擺直抹眼淚。易情抬頭,只見天穿道長緩緩地搖頭,便也默不作聲。 時至黃昏,薄霧暝暝。婦人總算死了心,失魂落魄地抹著淚,緩緩地行出月老殿,影子在她腳下蜿蜒,醺醺然地匯入松林清蔭之中。遠眺著她離去的身影,易情望向天穿道長,問: “師父,若是她真心想要一個孩兒,天書是不是也能寫得出來?” 天穿道長卻背著手,神色清淡,“不要拿旁人的愿望作踐自己。拿天書賜生,可是逆天行事,不知要付多大的代價。咱們只取了她們幾個錢,何必要為其搭上一條命?” 易情咧嘴笑道:“師父,原來您還會關心弟子性命?!?/br> 白衣女子只斜睨了他一眼,哼了一聲,便提起傘,欲行出月老殿。易情撿起靠在柱邊的撥火棍,一瘸一拐地跟上她,口里仍舊喋喋不休: “不過吶,我瞧那婦人盼子心切,磕頭時額上都磕出了血,看著是真想同她那夫君留下昆裔。是不是師父不曾食過人間煙火,不曉得她的急切心思?” 天穿道長倏然止步。夕暉宛若輕紗,籠在她素麗的面上。她忽而道: “我有孩兒的?!?/br> 易情瞪大了眼,目光不自覺地流連向她平坦的小腹,那兒何時孕育過一個生命?天穿道長卻戛然掐滅了話頭,不再言語,踩著石階向下行去。易情怔了半晌,連支著身子的撥火棍也拋了,趔趄著趕上前去,叫道,“不是罷,喂,師父,你甚么時候有家室的呀!” 他還是個小孩兒的時候,就屁顛屁顛地跟在天穿道長身后。天穿道長將泥猴兒似的他撿回,帶他在天壇山上犁田、澆菜、摸魚捉蝦子、畫道符,天穿道長就像他的一片天,像他的生母。 “呃…師父,您的那位……師娘,不對不對,是您那口子,究竟是誰呀?我怎地不曾見過?”易情小心翼翼地問道。 天穿道長閉口不言,神色冷肅如堅冰,快步從他身邊行過。 “師父,您就告訴我罷!” 白衣女子冷冰冰地道:“沒那個人?!?/br> “那您的孩兒呢?” “死了?!?/br> 易情說:“噢……您,您節哀?!彼[約覺得,天穿道長似是有許多事不愿同他敘說,關于這人世之事,還有她的往事,這些秘辛皆蒙塵在她心底。 正神游天外時,他卻見天穿道長在石階上駐足,回過身來。她的神情依然是澹泊的,遠山眉舒揚開來,道:“說起來,你今日到這月老殿中尋我,是為了治頭痛一事罷?” 她不提此事倒好,一說起這事,先前被極力抑下的頭痛忽又如潮襲來,猶如驚雷般在頭腦中炸開。易情冷汗涔涔,禁不住彎下身子,扶著腦袋呻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