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她從袖中拿出了一只豁口的破碗。 女子們瞠目結舌,面面相覷。良久,有人道:“道長,這是何意?” “莫非這是您結緣的法器?”一個著梧枝綠紗裙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問道?!敖淘蹅冎幌弦幻?,便能喜結良緣?” 天穿道長木然地搖頭,“不是,就是一個碗?!?/br> 她低頭,伸出白皙的指尖,往碗中點了點,“碗里頭,要裝東西?!?/br> “裝…要裝甚么物事?” 見女子們不解,天穿道長道,“嗯,總之,要裝一些俗物入內?!?/br> “俗物?” 香客們開始窸窸窣窣地摸起身上衣衫,有女子猶豫半晌,將一條大紅縐綢的汗巾子羞答答地從腰間解下,放進那破碗里。 天穿道長眉頭微蹙,本就如冰凝霜凍的面色愈加不善。人群里有位女子“呀”地叫了一聲,從袖里摸出只繡著梅花鹿的錦囊,從里頭倒出一把銅錢,撒進碗里。 白衣女子總算眉關微舒,可眉眼依舊古井無波。周遭的香客們看出了她面色有變,頓時明了該裝甚么俗物入碗內,趕忙紛紛摸起袖中荷包、背上錢叉子,將銅板、銀錠恭敬地放入碗內。 若灑的是銅板,天穿道長便嘴角微動,若放的是銀錠,她便僵硬地咧嘴,似是要笑。不一時,碗中已盛滿錢財。天穿道長才收回手,將滿滿一碗銀錢塞入袖里。 “好了,這樣便成了。俗語說,錢本糞土,心誠則靈。若不摒棄俗物,那便做不到心誠?!碧齑┑篱L說,“這些俗物我且替你們收著,若有煩惱,再速速來將其撇棄于我。結緣的事,我會替你們想辦法?!?/br> 香客們聽了這話,感激涕零。幾個女子已然跪伏于地,牽著她的白紗裙,叩首連連,叫道:“道長,您真是于咱們有大恩大德!” 天穿道長卻不為所動,神色恬淡,說:“起來,殿里忘了灑掃,跪著容易污了裙擺。你們自個兒污了不打緊,但不要貼我身上來?!闭f著,她便扭頭往殿角望去,易情正坐在那處。 方才易情入了殿來,尋了張馬扎挨著柱子坐下,蜷著身聽她們說話,本想就這么等到香客們散盡,沒想到天穿道長竟將一對招子望過來了。與此同時,女子們的目光也齊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那邊那位半死不活的弟子,過來?!碧齑┑篱L說,沒直喊他的名字,向他招手。 易情艱難地起身,拄著撥火棍又踉踉蹌蹌地行過來。他重傷之后,氣色愈發不好,一張臉幽魂樣的慘白,幾乎無人能認得出他與城中土墻上貼的告示畫像是同一人。身上披著的寢衣滿是皺襞,落了泛黃的藥漬。他蓬頭散發,兩眼無神,頰邊還掛著根從茅屋里帶出的細茅草。 女子們盯著他的目光充滿狐疑,螓首相貼,人群中傳出一陣蚊蠅似的竊竊私語。易情耳朵尖,隱約聽得她們道: “真臟?!?/br> “這小子從何處來的?真是道長座下弟子么?” 香客們睨著他,目光像一枚枚寒針,扎在心頭。她們低語:“道長喚他過來,究竟又是何意?這人像個叫化子,真是晦氣……” 易情默然無言,趔趄著后退了一步。他是對這些譏刺、猜疑的話無謂,可若是他站在師父身旁,會玷了師父在人們心里的影子,他寧可重回自己的那間破茅屋里,孤伶伶地縮著。 天穿道長卻冷冰冰地撥開人群,向他走了過來,不由分說地牽住他的手,將他拉到月老像下。 她盯著易情,說,“不要走,你需得留下?!币浊辄c了點頭,向她咧開一口白牙,“師父要我不走,我便釘在這地里,一步也不動?!?/br> 香客們疑心的眼神在他們之間逡巡,她們聽得易情叫那白衣女子“師父”,當即便心中了然,得知這囚首喪面的少年是無為觀中弟子,但嫌惡之色未減,有人從袖里取出碎花汗巾子,掩在鼻上。 白衣女子定定地望著易情,手指撫上他的面頰,輕輕一抹,如玉的指尖便蒙上了一層土灰。她道:“怎地弄得這么臟?” 真是奇事,明明師父和旁人說著一樣的話,都在嫌他臟污,易情卻不覺難過。他嘻嘻笑道:“今日殿里不是未曾灑掃過么?我拿我的衣裳、頭臉替師父擦了一遍?!?/br> 天穿道長屈起兩指,打了他額頭一下,說,“扯謊?!币浊楸粡椀悯咱勚笱?,卻又被她牽住了手,扯到了殿柱之后。女客們想提著裙裳急急跟來,卻被天穿道長舉掌,示意她們退到一旁。 轉過了漆柱,殿中陰影如水。被漆成蝶翅藍的墻面上,繪著障天松葉和磨鐮似的新月。滿頭銀絲的月老像身披紅袍,慈眉低目,半倚布囊。天穿道長拉著易情站定,拍了拍他身上塵灰,忽地道: “將天書召出來?!?/br> 易情倏地一愣。 他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天穿道長是知道他在幼時遭了荒年,將觀中用作貢品的天書吃下的一事的,自然也知那叫“形諸筆墨”,能改易命理的寶術源自天書的神力。 “可…”易情躊躇了一陣,決定如實以告,“我只在死后能召得出天書?!?/br> “凈說瞎話,你死過么?活著時也行?!碧齑┑篱L淡淡地道,“你平日里使的那叫‘形諸筆墨’的寶術,便是在空里以水墨畫出某物,由虛化實罷?” “是?!?/br> 天穿道長又道:“那你想想,尋常人作畫,有了筆墨,還缺甚么?你的墨術真的是能憑空使出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