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秋蘭搖頭,“沒…沒了。我爹在鄉里種地,受的暑氣太重,當日屙屎時又不小心跌進恭桶里,害了痢疾,后來瘦得和柴似的,沒幾日便死了。我娘改嫁了,去了安慶,聽說那家的主子待她不好,成日掌她的嘴,叱罵她不好?!?/br> 說到后來,她又眼里一紅,淚珠子直墜下來?!氨緛磉€有些在這兒一起做生意的叔伯的,都被細蠛啃得只剩骨架子!” 看來這姑娘是沒地兒去了。易情頭痛得更厲害,伸手捶了捶自己的腦袋?!耙?,你往海岱那里去?這兒的人是死凈了,但那邊興許還有人…”他話說了半截,卻又覺得不妥,讓一個無依無靠的姑娘家走去山長水遠的海岱,路途上又多有鬼怪,怎地好保她一路平安? “你還有甚么想去的地方么?”易情為難地說,他頭暈眼花,說一陣話便得歇一會兒?!叭羰窃诮?,我和師弟送你去?!?/br> 祝陰低低地喚了一聲:“…師兄?!?/br> 易情和他咬耳朵:“不急,反正都是要回觀的,再陪她一程也無妨,頂多教師父多候上兩三日。師父最能發呆,都在東崖里面壁十年了,還怕等這幾日不成?” “不是怕教師父等候,”祝陰說,“是因為師兄有傷在身,若在觀外逗留得久了,恐怕一時傷勢惡化,祝某無力相救?!?/br> “我好了,我沒覺得身上哪兒痛?!币浊閾u了搖頭,揮舞著手臂,“你瞧我現在身強體壯,能拔山扛鼎?!?/br> 祝陰笑了一笑,扶著他腿彎的手摸到他脊背上,似是在摸索?!皫熜?,你猜你背上貼了甚么?” “貼了甚么?”易情怔怔地問。 他只覺祝陰似是在他背上貼了一張紙,現今伸手摸去,掀起了一角。剎那間,一股劇烈的痛楚從身軀深處迸裂開來,像一團炸響的驚雷,震得他抖抖簌簌。 “是止痛的七字罡字咒,是祝某給師兄寫了后貼上的?!弊j幬⑿?,“師兄莫非真以為自己體健如牛罷?你如今便似一塊破洞衾子,傷全未好,不過是拿符咒縫補了一番罷了。所以,不回無為觀不行?!?/br> 易情痛得沒了聲兒,冷汗雨一樣地落。良久,他勉強睜眼,望向秋蘭,“你想去…哪兒?最好近些……若是我在…途中倒下了,便叫我這…壞師弟送你?!?/br> 秋蘭見他蔫了氣,一副遭了霜打似的模樣,便知他傷重,不好強求。于是躊躇了半晌,她悶聲道:“我想去…天壇山?!?/br> 聽她說話的兩人皆愣住了。 女孩兒仰起臉,日光落進眼里,在漆瞳邊勾出爛漫的輝光。她用力抹凈了臉,說,“我在這兒沒甚么親故了,這里又都是死人,我氣力小,埋不得多少入地里,過些時候又會有瘟疫。聽說天壇山里有座大廟,我想去那兒落發出家!” 她絞著衫子角,淚水像汀蘭上的泠泠清露,撲簌簌滾落。她央求道: “道士哥哥,讓我跟著你們一起走,好不好?” 第三十四章 殺意何紛紛 秋蘭仰面望著他倆,噙著淚花的兩眼被晨曦一映,瞳子里似點起了小小的牛角燈,金亮得甚而有些眩目。易情聽她這樣一說,腦瓜子嗡嗡地響。半晌,他才道: “姑娘,你瞧咱們倆烏發濃密,看著是會剃度出家的人么?” 女孩兒也怔了一怔,說,“哎呀,是么?我還以為你們那兒吃齋敲木魚呢?!边^了片刻,她笑靨如花,“不剃便更好啦,這樣我還能編辮子呢!” 祝陰又低喚了一聲,“師兄?!?/br> 易情明白他話里意思,一個隱于塵世的門派,怎地能隨意收人入門中?若是每回他們下山都要再收一二人進門里,怕是不多時天壇山上便會人滿為患,滿山盡是攢動人頭。 于是易情擺出為難神色,道,“咱們觀中是不收人的,你若隨我們回去,在那兒也沒有落腳之處。你瞧這紅衣狗獠,他是咱們師父的關門弟子,往后便再不收徒了?!?/br> 祝陰當即擰了一把他的腿,易情疼得齜牙咧嘴,咬著牙,又呻吟著道:“何況,咱們那兒不缺人,只缺牛馬,你來了便要做牛做馬的!” 秋蘭眼巴巴地瞧著他倆,“我不做徒弟,我到你們那兒做貓做狗、做牛做馬都成。要是留落在外邊,我會被人捉了去做娼馬子。我會做飯,會洗衣,能幫著犁地、擇菜,你們便留著我罷!” 她看起來正是十六七歲的年紀,臉龐尖俏,像白凈的丈葵籽兒。一身鵝黃衫子已在昨日洗凈了血污,被手掌撫得平整,貼在身上。日頭在面龐上未留下微黑的曬痕,她就像累墜枝頭的白果,微熟卻飽含清韻。 易情猶豫了,心里的懶蟲在作祟。七字罡字符與療傷金津起了效,他雖身負重傷,卻不怎地痛了。于是他伏在祝陰耳旁道,“師弟,要不,咱們收了她?我瞧師父做的飯食猶如焦炭,全不能入口。我十年前離觀時,師父連衣上的綢帶都不會系。這妮子看起來手腳利索,不如……” “師兄是想留著個伏侍師父的人么?”祝陰笑瞇瞇道,“可惜,不可以。師父有祝某、迷陣子與師兄便能伏侍周全。師兄莫非是起了懶怠心思,不想干活兒,這才想推給那姑娘?” 說著,他又拍了拍易情的背,笑道,“不成,咱們學道人便是要以至拙勝至巧,勤勉才是正道。師兄,回觀后可有許多活計等著您cao理呢?!?/br> 這一拍險些把易情道五臟六腑都拍出來??v使貼了符箓,易情仍痛得面色煞白。他聽出了祝陰話里的險惡之意,叫道:“我還是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