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人影又化作稀零的紙屑,在空中紛亂飛舞,像隨著春風散落的楊花。天書說。 “從今往后,疾痛將常伴于你身,直至你魂銷命殞,薪盡火滅?!?/br> —— 衛河之上。 一葉扁舟從天壇山上流下,在白浪間漂泊。岸旁的柳樹生了茂葉,碧枝搖蕩,像落了一片nongnong煙雨。 天穿道長讓門下兩位弟子下山,去除大梁城中時而出沒的三尸鬼群。傳聞它們會在夜半更聲過后悄悄頂起十頁瓦棺,掘開墳塋,在街里垂手游蕩。有時更夫以為它們是醉漢,拿鑼槌敲它,卻會被猛撲上暴吸一頓精氣。翌日,人們便會在街旁發現一具軟癱的尸首,骨頭似被抽沒了,像一只空落落的皮袋。 城里有些傳言,說是近年的山向不利,山洪沖垮了近處的土山,四座泥丘立在了大梁四方,眾山的陰氣便如四方溪河般匯入城中。勢家手足無措,遣人四處奔走,邀了幾個道士來剪紙衣,敬土地神,可三尸鬼卻不曾少過,反而越聚越多。 祝陰領了命,和易情一同下山。他坐在船頭,百無聊賴,拿著新摘的樟木葉斷斷續續地吹請神調。 易情在他身后四仰八叉地躺著,時不時將書頁翻上一翻,這師兄看書翻得極快,書頁流水似的嘩嘩作響。祝陰不由得心頭有些焦亂。大師兄親口承認了自己是個妖鬼,祝陰在他睡著時摩挲過他的面容,只覺指尖觸及的肌膚光滑卻暖熱,像潔凈的釉瓷,不似個冰冷的鬼怪。祝陰心里愈發迷惑不清,他該拿這師兄如何是好? 但他同時又覺自己仿佛得了反胃病,渾身冒起雞皮疙瘩。每每離易情近一分,喉頭、胸口便似哽噎著一塊巨石。厭惡仿佛蒿草,不知覺間已在心中生得老高。 “…嗚!” 身后突而傳來一聲呻吟。祝陰倏然回頭,卻發覺易情拋了手上書冊,捂著頭,在船板上痛苦地打滾。 小舟左搖右曳,綢子似的河面像被撕裂。易情忽而無端地哀號,一張臉雪一樣的煞白,捂著腦袋的兩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師兄…怎么了,師兄?” 祝陰禁不住扶著船舷,往易情那處挪了幾步。心中的疑竇在悄然滋長,這是甚么引他上鉤的jian計么?可易情抱著頭,一迭聲地呻吟,下唇咬破了,滴下幾?,旇频难c,不似是作假。 他湊過去,猶豫了片刻,抓住了易情的手,將人翻過來。易情的手心冰涼,像一塊石頭,卻又沁著津津的冷汗。易情勉強睜眼,墨色的瞳仁里倒映出一抹紅影。 “是害了甚么病么?可要吃甚么藥?”祝陰蹙著眉,問。 紅衣門生俯身,靜靜地聽著他的息聲,一時無措。也不知這師兄是怎的了,突然在船上撒潑打滾。易情喘著氣,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忽而揚笑道: “總算見著個有人樣兒的你了?!?/br> 頭顱如被劈裂一般疼痛,腦中仿佛被楔入鐵簽,胡亂翻攪。天書讓易情重入人間,卻在他的頭腦中施以痛楚。 祝陰一怔,不知他說的這沒頭沒尾的話是甚么意思,卻忽覺手里一松。原來是易情的手軟垂了下來,落在船板上。再轉頭時,卻發覺他眼目發顫,一身白袍被冷汗浸遍。他看上去虛弱得緊,像一張薄紙,仿佛要一觸即破。 “…真是晦氣?!币浊槊懔πΦ?,笑容里卻有掩抑不住的欣喜。 他旋即闔上眼,昏死了過去。 第三十章 血雨應無涯 小舟倚了岸,祝陰系緊船栓,背著易情踏上水漉漉的青石板。渡口船桅如林屹立,一艘艘運米船在河面上挨擠著,卻靜悄悄的沒有聲兒,渡亭里空空寥寥,半個渡工的影也無。 祝陰背著易情往前走,只嗅得大梁城中有一股濃烈血腥氣,纏在鼻尖久久不散。遠方似有千萬陰魂哭嚎,嗥聲像海潮一般起伏,一浪接著一浪,于是他心里不禁緊了幾分。易情軟綿綿地伏在他背上,已昏厥了過去。 入了市口,廊坊里沒一個人,載貨的板車四散著,橫七豎八地躺在街衢里。祝陰走過去,卻聽得背上有些細細的響動。他這師兄微哼一聲,悠然轉醒。 易情迷茫地撲眨著眼,忽而自祝陰背后伸手。身旁恰是一架貨車,架子上掛著晶亮的飾物,易情從貨車上取下一支紙風車,別在了祝陰前襟。 紅衣門生略微愕然:“師兄,你這是怎的了?” “我看你很想要這玩意兒,便先送給你了?!币浊檎f,又開始蚊子似的哼哼,那哼聲細細的,每一下都似撓在了祝陰心底。 “若不是師兄伸手去拿,祝某還不曾發覺此處有風車。師兄又是怎樣知曉…祝某想要此物的?” 易情將腦袋埋在他肩上,模模糊糊地說:“我未卜先知?!?/br> 祝陰滿心疑慮,話鋒一轉,道:“師兄好些了么?方才您突然倒下,實在是讓祝某擔心得緊?!?/br> 這回他話里倒無太多譏刺之意,似是真對易情十分擔憂。易情卻伸手捂住他嘴巴,央告道:“你別說話,一說話我便頭疼得厲害?!闭f著,又輕聲呻吟起來。 紅衣門生果然閉口不說,走到巷口時,易情忽而摟緊了他的脖頸,道,“放我下來?!?/br> 見祝陰不放,他才放軟了口氣:“求你了?!?/br> 放倒是放下了,但易情顯是站立不穩,半個身子掛在祝陰身上。腦袋倚在他肩窩里,前額guntang,吐息也似炭火一般熱辣。祝陰問:“師兄能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