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天地化成一片墨色。 潑濺的墨汁猶如荒草,從易情腳底蔓起。他望著晦暗云巒里透出的一線天光,那束熹微的明光落在地上,映亮了腳旁他自己的尸首。 雨針止在空中,涼風凝歇。寰宇中的萬物在這一刻仿佛化作一張單薄紙畫上的墨漬,墨字潺潺流淌,仿佛溪河。易情魂神出竅,通體變得透明。他低頭看向在前一刻死去的自己,脖頸裂了老大一個口子,鮮血像紅絳的氍毹,鋪了一地。 鬼王在近處肆虐,云層像密匝匝的厚棉絮,沉沉地壓在頭頂。四座隆起的山脊圍著大梁,有如監牢。 易情知道,他又死了一回。 “唉,閻王爺也該看厭我這張俊面了?!?/br> 他長長地嘆氣,后怕地摸了摸脖頸,那里還殘留著鋒刃吻上時的冰涼與劇痛。 他只愣了片刻,旋即猛然仰頭望向前方。墨字流入空里,晦暗的天穹下懸著一本薄冊,紙頁光潔如玉,寫滿蠅頭小字。那是書盡天下命理的天書。 倏然間,易情心中更篤定了一事。往時他抬手想喚出天書,于其上改易自己的命理,可卻總不奏效。原來活著時只能用“形諸筆墨”的寶術略施小技,只有死后才能動用天書。 抬腳走到天書跟前,易情伸手翻起那書頁。指尖撫過瑩白的書頁,一幕幕記憶有若洪濤般涌入腦海。他看到自己自刎而死,看到祝陰在最后一刻將自己踢開,看到他倆泊舟從天壇山上而下,悠悠的清河浪摩挲著船舷,將小舟送往遠方。 “就在這里活過來罷?!币浊樽匝宰哉Z,指尖溢出飄曳的水墨,欲將天書上的字痕劃去。 他打算從下天壇山時重新開始,只要知道之后會發生何事,一切便能轉危為安。 可就在他即將將天書上的墨字劃去的那一刻,一個振聾發聵的聲音忽而在他心里響起: “我將天命交給你掌舵,這回,你要交出什么東西?” 易情不明所以,心口卻嗡嗡震鳴,一股無法言說的怖懼感倏地涌起。那聲音不似男,也不似女,既如遠方回聲,又似耳旁私語。他倉皇四顧,水墨交溢的世界里卻不見一個人影。 “什么意思?你要拿走我的什么?”他嘗試著開口問道。 那未知的聲音仿佛在竊笑,咯咯地響,尖利又模糊,驚起他一身寒毛。 眼前忽而燃起一團熊熊烈火,這是他在人世間不曾見過的火,艷紅如血,帶著灼熱的燙氣,仿佛能將一切燎盡。 “逆天而為,也想全身而退么?”那聲音道,“文易情,這世上不會有無來由之事。rou身若欲在凡塵再度留存,魂神便會碎去一片。這是代價,你的命不是理所當然得來的,而是自神靈手中竊得的?!?/br> 火光后似是有人在遙遙地招手,“來罷,將你的身軀、魂神的一片放入這烈火中罷,將三魂七魄作柴薪,五臟六腑當火油。如此一來,你便能歸返人間?!?/br> 上一回死后他不曾聽過這聲音。易情怛然失色,道:“你究竟是誰?為何能闖入這天書境界,又為何能與我說話?” 聲音道:“我就是天書。是掌握你命理的神祇?!?/br> 書頁忽而化作一片片零碎紙屑,蝴蝶一般翩翩飛舞。紙屑堆積成了人形,只能看出輪廓,五官模糊得如暈染的墨漬,卻教他覺得極為熟稔,似曾相識。 影子朝他咧嘴一笑,笑容陰慘。紙屑堆作的手指摸上他的面龐,像爬蟲一般游走,又道:“來,文易情,你要給我甚么呢?你的眼、耳、口、手、腳都可以,你能再度回到凡塵,但只能拖著一副殘軀。給我你的一部分,或是接下我的一份薄禮?!?/br> 易情膽戰心寒,一剎間醍醐灌頂。長久以來,他一直不知改易命理的代價,而今這代價便擺在眼前。他已發現自己沒了嗅覺,再鮮活飄香的山膚水豢也難讓他垂涎。 恐怕每一次動用天書,他都會失去自己的一部分知覺,直至不成人形,再難活于世間。 “薄禮?”他問道,勉強擺出笑容,“是甚么意思?難道我能不將身體的一部分交給你,還能從你那兒拿些手信么?” 影子微笑,“或是將身軀、魂神的一片交奉,或是讓痛楚加之于身,你來抉擇罷,文易情?!?/br> 易情暗自思忖,若是每回都要拿走身上的一部分知覺,恐怕不久便會變成廢人,倒還不如捱一捱痛的好。于是他伸手,大咧咧地道,“成,你往我身上掐一把罷,讓我痛一痛就完事兒了?!?/br> 天書問:“你想好了?” “不就兩個選擇么?還有甚么好糾纏的?!币浊檗坌?,“快點,我趕著回去收拾師弟呢?!?/br> “真是愚迷不悟。為甚么要選擇接受痛楚呢?”天書道,“你將魂神和知覺奉予我,那該多好啊。再也不必畏寒熱、懼疾苦?;钪緛肀闶且粓鲩L痛,而你如今卻想要雪上加霜,火里添油?!?/br> 易情朝它翻白眼,說:“你真的好羅里吧嗦,討價還價,收貸息似的。你是不是很小氣,其實一點都不想給我東西?你再說話,看我不撕爛你的紙糊嘴巴?!?/br> 影子默然無言,伸手往他額上一點,最后說道:“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將來總有一日,你會懊悔無及,抱恨終天?!?/br> 一道明光忽而在眼前綻開,四周明晃晃的,像點了千萬盞白紙燈籠。墨跡如龍魚,在身邊擺尾游開,清風再度拂掠,天地在被一點點地染上斑斕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