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她慌忙彎身,拎起銅蓋,往湯鑊上重重一放。細小的哼哧聲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攤棚中又變回了一片死寂,與街衢中的喧囂仿佛隔絕開來。 不知覺間,秋蘭已是滿身大汗。她大著膽子再掀開鑊蓋一回,心似是提到了嗓子眼,可只見rou片安靜地在沸水里飄蕩,沒一點聲息。 正發著愣,薄薄的板壁上忽而傳來“篤篤”的叩響。一個凸額小眼的男人從旁探出頭來,頸上搭著條發黃的汗巾,他對秋蘭親熱地叫道:“小妮兒!” 秋蘭趕忙放下銅蓋,在裙上抹凈了手。 “叔,什么事?” 男人齜牙咧嘴地用蒲扇在攤棚上扇風。他平日里在秋蘭邊上賣熬rou裹兒,時而會關照她,秋蘭喊他叔,卻與他無親緣。只聽他道:“近來的蚊蟲著實多得過分!小妮兒,你那邊怎樣,有沒有被咬著?” “被咬了幾回,但不打緊?!鼻锾m拿手絹抹著額,蹙著眉看腕上的紅點,“天熱,人出的汗多,招蚊蟲。過了這段時日便好啦?!?/br> “我在這兒燒rou,明明起了這么大的油煙,卻還沒能把它們熏跑,唉……”男人道,“你余伯昨夜貪風涼,睡在我這棚子里,卻被咬了一身紅包,今兒甭管日頭怎么曬他屁股,都起不來啦?!?/br> 秋蘭聽了,趕忙探頭,“余伯在么?我瞧瞧他怎么了……” 男人趕忙攔著她,“哎,你在你攤上忙著便成。他身上腫得厲害,豬頭似的,見不成人了!” 可秋蘭卻款款地閃過他黝黑的臂膀,笑格格地從棚子里鉆出,閃進他的攤棚里,“那我可得好好嘲笑他一番啦!誰叫他不好好在街東頭賣他的炕大餅,總跑來咱們這兒蹭油水…” 余伯是時常在街東頭賣燒餅的行販,沒個落腳的地兒,便常來他們這處歇腳。 秋蘭溜進棚內,將被熏得煙黑的麻布簾子一卷,叫道,“我來看你啦,余伯!” 這一看,便幾乎駭得她心膽俱裂。 麻布簾后是一片潑墨似的漆黑。挨擠的架子上放著陶壇、豁口的切rou刀,蓬草堆上有一個隆起的黑影,正粗重地喘息,吐氣如雷。 “余伯?”秋蘭不安地叫道。 那是人的形狀么?她忽而滿心疑竇,那壯實的身軀變得凹凸不平,粗壯的臂膀上隆起密如星點的紅包,幾近不成人形。與其說是蟲咬而致的腫包,更似密密麻麻的rou瘤。 男人回身掀簾入內,見到眼前此景后驚愕失聲,“這…方才他還沒病得這么重的!” 秋蘭面色煞白:“這是蚊蟲咬的么?怎會變成這副模樣?” “不知道吶…”男人急得滿頭大汗,“讓他睡這兒也不是回事。我去尋個郎中,給他瞧瞧!” 女孩兒正驚懼地注視著蓬草堆上的人影,耳旁聽得男人又急匆匆地掀簾出去。不知怎的,外頭變得很是喧鬧,馬嘶人呼不絕于耳,仿佛有人在遙遙地叫道:“蟲!蟲!” 耳邊突而傳來一聲慘呼,秋蘭猛然回頭,卻見男人嶙峋的身軀緩緩倒下,面目已然全非,千百只細小飛蟲撲聚在他面上,將血rou蠶食吞噬。 四周里響起巨大的嗡鳴,猶如云隙里漏出的猛烈雷聲。這一日,大梁的黎庶們惶然抬首,無數蟲蚋聚如烏云,攏在天頂,掀翅聲鋪天蓋地,撲起烈風。 蜚蟲群帶著死亡呼嘯而來,它們落在行客、士紳、走販身上,將皮rou吞咽咬噬。一時間街衢中伏尸無數,哀聲蕩遍城廓。 蟲蚋振翅的風聲遠揚,在遙遠的衛河上,一艘木舟順著漣漣碧水流下。 紅衣少年坐在船頭,覆眼紅綾隨風飄蕩。 他唇間銜著一枚樟木葉,用三指輕托著,時而發出一二聲悠長的鳴響,那似是朝神儀禮上的請神調,分明是喧鬧的調子,吹起時卻格外哀婉凄涼。 祝陰靜靜地向著遠方,清風拂過耳邊,似是在低低地吟哦。 易情躺在船尾,將腿漫不經心地高翹,手里握著泛黃的卷本。他目光游離,不知在思索著何事。 他倆奉了天穿道長的命下山來除三尸鬼,已在衛河上飄了一日。兩人雖同乘一舟,卻離得極遠,不愿近對方半分。 “喂,師弟,你知道‘細蠛’是甚么嗎?” 聽到這無端的發話,紅衣弟子將樟葉取離口唇,回首向后。易情手上翻著的是《神異經》,他閑得無事,便從書齋里尋了本異話冊子來翻看。 “不知?!弊j幚淅浯鸬?。 易情自顧自地道,“說的是蚊翼下有蜚蟲,每生九卵,食人及百獸。這玩意兒若是生得快了,能鋪天蓋地地長一大片?!?/br> 說著,他忽而又勾唇一笑,“真是奇怪,明明是人寫出來的異話,這妖物卻憑著這異話流傳于人口,自行孳生。如此一來,倒像人才是神明一般?!?/br> 祝陰只冷笑道:“妖便是妖,與人不能相容,非除盡不可?!?/br> “這世上的妖物真多,光是除盡一種,便不知得花多少百年?!币浊榭鋸埖乜畤@,話中似是暗藏玄機,在隱隱譏刺著祝陰所為。祝陰權當耳旁風,一聲也不吭,依舊斷斷續續地吹著樟葉。 白袍少年忽而拋了書冊,站起身來,舒了個懶腰。 “全忘掉罷,師弟!”他陡然高叫道。 祝陰被嚇了一跳,卻假裝若無其事,只問:“忘了甚么?” 易情站在船尾沖他咧嘴一笑,“忘了你要除妖降魔的事兒。師父說的除三尸鬼一事,咱們隨便應付便成啦,反正有靈鬼官在,要他們來cao心這事便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