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見祝陰依然沉著臉龐,老頭兒撓了撓面,壓著發顫的心尖,大膽地道,“祝陰,你是怎么啦?自從見了那小子,你便變得十二分的古怪。當初你還不是個鶉衣百結的小修士,踩著草履從三晉一路翻山越嶺地過來,說著對無為觀的大師兄十分傾慕,拗著老夫,一定要拜入咱們門下的么?如今他回來了,你卻不高興啦?” 老頭兒還記得那時,祝陰只是個只到他膝頭的小不點兒,身上套著件發皺的布袍,跌跌撞撞地攀上山來,臉上凈是被樹枝劃破的細小口子。祝陰閉著眼,兩道淡淡的血痕淌在頰邊,似是個蓬發垢體的小瞎子。 小孩兒說他一路流離,在山下見到了許多文易情的石像,對這無為觀的大師兄心向往之,也想來學手厲害寶術,只盼將來有一日能榮登天磴,攀上天廷。 祝陰對他的出身閉口不提,對妖魔之物卻怨憤異常。他天資極好,靈氣充沛如泉。微言道人想教他念咒訣,可這小子招手便引來一片如墨黑云,停在在破敗不堪的無為觀頂。大風狂嗥而過,掀開幾蓬茅草,當夜下了傾盆大雨,雨水從梁頂奔涌而下,敲得鍋碗瓢盆叮叮當當,把無為觀人打盹兒用的茅草堆澆了個水漉濕透。 小瞎子頂著風雨,在荊梁屋前蹲坐了三日,像一塊孤苦伶仃的小石頭。他望著云霧迷濛的天壇山林,一遍又一遍地執拗發問: “大師兄在哪兒?我要見他?!?/br> 微言道人悲痛地將茅草在觀門外擰干,拖著肥重的身軀蠕動到屋頂,一把把地仔細鋪上去。 “你師兄跑天上去啦!要想見他,便去觀里去拜他罷!” “他死了?”小瞎子渾身一抖。 “沒死,約莫這時在天上胡吃海塞呢。已上了青云的人,哪兒還有顧著紅塵的道理?”微言道人癟嘴,心疼地拍起了落灰的短須?!鞍?,只不過,啥時他能顧著點咱們這破落門派,捎點財運來便好啦?!?/br> 小瞎子連屁股都沒挪一下,撐著臉,對茫茫霧霏喃喃道: “那我就在這兒等他,直到他肯望凡塵一眼為止?!?/br> 暮去朝來,光陰如石火般轉瞬即逝。荊梁屋旁蓋起了潔整的大殿,進奉的香火愈來愈多,裊裊青煙與山間水霧交融難分。無為觀的聲名愈來愈響,香客如云而至。 祝陰從小矮個兒長成了挺拔少年,身上的灰布袍換了身綢衫烏靴,眉目愈發有致,他有著新月似的彎眉,挺秀的鼻梁,總噙著笑意的薄唇,每一處都似是從玉里雕出來的。來進香的女子見了,常羞得面上落霞,用紅綃掩著頰偷瞧他。 只是他白生了一副溫柔和順的面貌,內里卻有副黑心眼子。他極恨妖鬼,心里對著這些非人之物充滿鄙夷。他不知從何處尋來了只木蘭箱,說是章帝留下的神物,里頭是一柄降妖劍,黃金鑄柄,百煉鋼刃,傳聞天廷靈鬼官腰間盡攜此劍。祝陰得到這劍刃后,便時常拎著下山,回來時一身血污浸潤紅袍,鋒刃上的血珠不曾瀝干一回。 他變了,纏繞于身的戾氣愈發深厚。微言道人常瞧見他拿鬼怪的頭顱當鞠球踢,還將妖異的皮血淋淋地扒下,蒙作鼓皮。 微言道人不曾想到,這總嚷嚷著要見大師兄一面的弟子,如今卻似生了一身的尖刺,教人難近,還對歸來的易情充滿疑心,總覺得那是化形的妖物,一副深仇大怨的模樣,雖臉上含笑,看著卻似是在暗里磨牙,恨得要將那人拆吃入腹。 清風掠過,槐花飛旋,如細碎落雪。 花瓣落在祝陰覆眼的紅綾上,他輕輕一撣,在鼎沸人聲中,又仰首向著那飄飛在空的道士少年。 “道人,若他是師兄,祝某自然欣喜若狂??扇缃褡D硡s不能將他認作師兄,您莫非沒看到…他頸中的那條縛魔鏈了么?”祝陰沉聲道。 微言道人嘟噥:“看…是看到了。那是只有妖魔才會縛上的鏈子,可…老夫總覺得指不定是天廷出了甚么差錯,把那渾小子錯作了個鉗奴……” 祝陰淡淡道:“那人身上有邪氣,被縛魔鏈暫且壓著。血的氣味也不似是人血。更何況——” 他將手里的降妖劍翻給微言道人看,百煉鋼刃上浮現出妖冶的紅光。曾有數以萬計的妖魔喪于次劍之下,妖血淌過劍脊,留下宛延的真名。 此時劍刃嗡鳴震顫,似在怡悅歡欣。它渴求著妖物的鮮血與性命,嗜殺是它唯一的本性。 “…降妖劍認得每一個飲過血的妖魔。從見他第一面起,我便明白了……” 祝陰向著臺上凌空的道袍少年,面上如蒙陰翳。 “我曾在何處…殺過他?!?/br> 第十章 插手起風瀾 手上仍殘留著鮮血漫溢感,溫熱而黏膩。只是祝陰不知這印象究竟從何而來。 也許他是在何處殺過那偽作大師兄面目的妖魔。他先前所殺妖魔甚眾,不知其中是否有妖物會復生??赡茄锶缃駞s已得意洋洋地上天壇山來,化作文易情的形貌想竊入觀中。一股濃烈的厭惡之情自祝陰心頭涌上,他雖對此妖全無記憶,可至少降妖劍的劍脊里已深銘下吞噬妖血的印跡。 祝陰側過面頰,微言道人面色煞白,兩唇似因驚愕而抖顫不已。胖老頭兒啞聲道:“…那…那小子真的是妖,還被你……殺過?” 棠衣弟子望著降妖劍,道: “已殺過的妖魔,降妖劍絕不會認錯?!?/br> 微言道人汗如雨下,支吾著搓手,一時無言。若祝陰所說為真,那此時在圓臺上將眾修士耍得團團轉、威風八面的那少年道士便真是個連縛魔鏈都難拴住的妖鬼,棘手之極,要多少法寶才能鎮得下?正手足無措之時,卻見得祝陰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