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她額角涔出細密的汗水,她雖自持自己能預知未來,坐在堂上之人并不會殺她。 但是她沒料到這個才做了短短三年的青年帝王,不按牌理出牌,身上的威壓更是身居高位之人長年養出來的,比她前世的局長更加有威懾力,和書中描述的那溫潤君王想去甚遠。 她垂著頭,心中驚慌,原本以為輕松的事情,哪里知道如此棘手。 祝蓮捏了捏手心的汗水,顧不得再仔細思考量,迎著頭頂上之人迫人的視線,順著他的話答道:“帝上所說的那件耍貨可是一個小女娃拿在手中把玩的?那是學生堂妹,她手中之物名曰,紙飛機,類似的耍貨,學生還能做上許多,帝上若是感興趣,往后我可以變著模樣幫您做出來?!?/br> 鳳楚生轉動珠串兒的速度越來越快,他的黑眸在珠串閃動的光澤中,晦澀不明。 會做紙飛機,能預知未來的人? 有趣兒! 鳳楚生唇角勾出他慣常的假笑,視線移到跪在地上女人身上,身上的威壓收斂的一干二凈,臉上換了副溫和的神情,他指了指廳內一側擺放的木椅:“坐著說,紙飛機的耍貨以后再做。先談談,你把嵐山書院攪和的人仰馬翻,目的究竟為何?或者你夢里究竟夢見了什么需要告訴朕?” 祝蓮叩拜謝恩,抬手擦了擦額角的汗水,有禮的退與一旁的木椅上坐下,她心內緊張的情緒微松。 想到方才不按牌理出牌的青年帝王,她竟覺得有種劫后余生之感。 顧不得穩定心中尚未消失的恐懼,祝蓮深吸一口氣,繼續解釋道:“帝上您有所不知,嵐山書院的學子暴動,即使學生沒有推動,半年后這場暴動仍舊會爆發,根據學生夢中所見畫面,半年后,嵐山乃至天下學子,紛紛聚集此地,您將……” 祝蓮頓了頓,有些瑟縮,她看了眼鳳楚生,臉上恰到好處的布滿了驚慌。 鳳楚生敲打著桌面的手一頓,輕飄飄的看了她一眼,溫聲安撫道:“說,朕恕你無罪?!?/br> 祝蓮得了這樣一句準話,臉上一松,那模樣似陷入回憶里,繼續說道:“您將被全天下的文人學子,筆伐口誅。她們打著亂臣賊子,弒兄殺父的口號,逼您退位讓賢。半年后的那場暴動波及范圍甚廣,舉國上下鬧得沸沸揚揚?!?/br> “這與你提前推動此□□有何干系?”鳳楚生沉聲問,唇角仍是帶著笑,可笑意不達眼底。 祝蓮垂著頭,并不知道坐在上方鳳楚生的神色,早已經想好的說辭她爛熟于心,緩聲回道:“半年后帝上為了平息此叛亂,焚書坑儒,天下文人學子超過一大半都死于這場災難中。學生自知,帝上乃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但此事學生既然已經提前預知,便不能再讓它發生。于是仔細回想夢中此事發生的由頭,這才發現端倪?!?/br> “端倪?什么端倪?”鳳楚生臉上恰到好處的露出幾分驚訝,整個身子向前傾,似在認真傾聽。 祝蓮見他如此神情,清秀的臉上總算帶了幾分笑容,這才是她想象中,青年帝王該露出的神色。 得意的祝蓮沒有注意到鳳楚生的眼睛,那雙星眸內分明是陰鷙的寒冷。 “帝上可還記得三年前突然消失的西南大軍,在學生預知的未來里,這支軍隊將在半年后迎回他們的統帥――前朝太子殿下,為了逼迫帝上退位,他們以《鳳國山海志》里描述的謬論為由頭,在嵐山書院散播帝上登上皇位名不正言不順的傳言,謠言越傳越廣,到最后一發不可收拾,是以才會有后來的焚書坑儒的慘狀。學生提前預知此事,怎么也不忍心讓此事發生。事關學生同窗、師長,他們絕大多數人都乃道聽途說,本無大罪,卻平白遭受這樣一場大禍害?!?/br> 祝蓮戲精附體,語調平仄分明,鏗鏘有力,說到最后,情緒激動甚至擠出一兩滴鱷魚淚。 若是普通人,早已經將她說的話,聽信了大半,只可惜坐在上首的是秦楚生。 一個知道紙飛機為何物的現代人,一個看過一兩本穿越小說的現代人。 祝蓮的路數在他面前,不夠看。 鳳楚生嘴角幾不可查的滑過一抹譏嘲,雖然眼前的穿越女小心思不斷,所言未必全部屬實,可是她知道這個世界未來發展方向,就憑這一點兒,他此刻也得留著她,有大用處。 祝蓮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上首的人猜測的七七八八,她說到動情之處,語氣哽咽:“云之身為嵐山書院學生,接受師長教導,與同窗友誼慎重,如何在明知道未來結局的情況下,看著他們慘遭小人利用?!?/br> “于是你就提前推動了這場□□?” 祝蓮直起身,上前幾步,站在書房正中央,對著鳳楚生,再次跪拜了下去,她虔誠的嗑了個頭,這才垂首回道:“學生自知有罪,但學生必須這么做,只有這樣才能引出前太子欲孽埋伏在嵐山書院的棋子,只有提前揪出他們,才能防患于未然?!?/br> 祝蓮說完偷偷看了眼鳳楚生的臉色,見他唇角帶笑,很是溫柔,她狹長眸中滑過一抹狡猾的邪光,很快消失無蹤。 她言辭若墾:“帝上若不相信學生先前所言,大可派人查查此次推動嵐山書院暴動的領頭人,這些人俱是前朝太子欲孽埋伏在書院的暗線,學生可為帝上提供他們的名字。除了揪出叛徒,學生此番借由此事還有另一目的,學生有要事需親自向帝上稟告,必須借此事件,與您見上一面?!?/br> “哦?” 祝蓮舔了舔干澀的唇,神態恭敬:“學生能看到未來,月余前入得夢中,無意中看見太子欲孽乃至消失的十萬大軍,藏身的具體地址,是以,必須親自向帝上稟告?!?/br> 陪著眼前之人演了大半晌戲,總算說到重點,鳳楚生不著痕跡的勾了勾唇角。 他的臉上是恰到好處的好奇,說話的語氣愈發軟了些:“云之快快平生,坐著說,朕念在你憂國憂民,為天下學子蒼生著想的份上,且經由夢境找出前朝欲孽埋伏在嵐山書院的眼線,特賜你無罪。接著說!” “帝上,前朝太子欲孽,還有那消失的十萬大軍俱都隱姓埋名,隱匿于淮南邊陲尹川縣! “尹川縣?”鳳楚生修長的手指在身旁的方桌上一下一下有節奏的敲著,雙眸沉沉,陷入深思。 那女人沒找到,卻得來這樣一個意外之喜。西南大軍本就是他心頭未消隱患,這支雄獅就如他每日額上懸著的一把刀,若能除之,憑借那至今消息全無的太子殿下一人,再不能東山再起。 鳳楚生唇角帶著絲若有若無的笑,再看看堂下長相清秀的女人,笑容不覺真實了些,他沉聲道:“祝蓮聽令,朕念在你其性之義,其行之良,允文允武,有治世之才,特賜你翰林院庶吉士之職,往后伴隨圣架?!?/br> 靠,才庶吉士,她立了這么大的功勞,怎么說也得來個正七品以上的官職,卻沒想到男主如此小氣 ,竟然是個不入流的庶吉士。 祝蓮秀氣的眉頭不自覺的蹙了起來,想到以后憑借她預知未來的能力,男主必是要靠著她行事,還有升遷機會。這才佯裝誠惶誠恐的謝恩叩首。唇角滑過一抹得逞的笑意,好歹萬里長征之路她邁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靠科舉入仕,原主以前的學時并不高,她雖有她的記憶,但讓她寒窗苦讀,魚躍龍門,她自問做不到。 女主后來能考上狀元,是因為她心中有白月光,刺骨掉懸梁,此等精神,她望塵莫及。與其耗費那精力,還不如運用穿越大神給她的便利,提前消費。祝蓮是個利己主義的現代人,有優勢不用,豈不是傻。 ---- 駱云嵐自從下馬車之后,便被鳳楚生的影衛給軟禁在她以往在書院落腳的書房里,至今尚未見一位熟人。 嵐山書院是她一手所創,這里的一磚一瓦,一書一冊都是當年,她與好友李慶遠――如今嵐山書院的另一位山長――一并建造的。 她有些懷念的摸著書案上的書冊,余光瞟向屋外,兩個威風凜凜的影衛如一堵城墻一般,遮擋住了屋外的陽光。駱云嵐不由哂然一笑,鳳楚生到底是她教導出來的學生,這謹小慎微的行為,頗有青出于藍勝于藍的風范。 駱云嵐正在感慨,忽然發出一陣響動,門外的兩個影衛似是有所察覺,手迅速的搭在腰間的長刀上,推門,仔仔細細的在屋內掃視一遍,見沒有任何異常,這才復又關上房門。 待兩人在門口站定,駱云嵐老態的眸子滑過一抹精光,眼神盯著不遠處的書架。 原本與墻面緊緊相貼的書架,神奇的裂開一道縫隙,縫隙越來越大,一位與駱云嵐相似身形的女人從里面走了出來。 如果此時還有外人在,一定會驚的掉下下巴,這簡臥房內竟另有乾坤,書架大開之后卻是一條深不見底的甬道。 來人對駱云嵐行了一禮,也不多言,飛速的與她換完身上的衣物。這才裝模作樣的坐在書桌前。 換好衣物的駱云嵐,輕車熟路的鉆進甬道,很快書架再次嚴絲合縫的合上,從外看來,看不出絲毫破綻。 嵐山書院的暗道是當初蓬萊暖生閣閣主三徒弟司匠親自所建。 世人都說蓬萊暖生閣出來的人,俱是能人異士。 至今無人知曉門派地址位于何處,據傳言,蓬萊暖生閣所有人加起來,統共有五人。別看門派人數甚少,有人曾斷言,僅僅憑借這五人的能力,可撼動江山,雖說夸張是夸張了些,卻也足以證明蓬萊流生閣在明間的威望。 閣主云霄子至今已有一百歲高齡,很少有人見過她,據說此乃仙人般的人物,已將臻至羽化為仙。 她有四個徒弟,大徒弟司文,擅詩詞歌賦,足智多謀,此乃治世之才。多年前輔佐鳳高祖農民起義,闖下赫赫戰功。此人是蓬萊暖身閣第一位出現在民眾眼前的人,她便是前朝太子太傅,親手創建嵐山書院的駱云嵐。 二徒弟司醫,人稱司神醫,無人知曉她的容貌身份,她與人醫治,通常帶著銀色面具。據說但凡經由她手醫治的病人,十有□□都能痊愈。但是她具體醫治的過程卻從沒有人談論過,只傳出,其診治手段相當血腥,若非必死之癥,謹慎嘗試。 三徒弟司匠,擅長雕刻,建造房屋。相傳,經由此人雕刻的玉飾,栩栩如生,拿到市面上變賣,可價值千金。只是至今流傳到市面上物件,甚是稀少。 四徒弟司奕,此人乃云霄子最小的徒弟,卻也最為神秘,至今無人知曉其年齡、性別,面容,身份。除了他的名聲,他就是個謎。據傳此人才是整個蓬萊暖生閣的核心人物。 駱云嵐走在嵐山書院的暗道內,心內千回百轉。能通過暗道找上她的除了同門,不可能有他人…… 二師妹在皇宮,四師弟在落水村……如今看來也就只有三師弟,三師弟素來細致,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兒,必不會在這個檔口兒通過密道找上她。 三師弟雖年歲上比她小二十年有余,卻是個心思極其細致的人物,世人只知道他擅長雕刻,卻不知他更擅長的是建造暗道機關。 當年,嵐山書院后院所有的房間俱連通密道,即使真正的能工巧匠前來查探,也沒辦法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暗道并不長,駱云嵐對此處相當熟悉,她年歲漸大,走路卻極快,很快行至暗道正中央。 這是一塊極大的平地,墻壁上,點著火把照明。 前方空地上,站著的是個年約三十的青年男子,聽見腳步聲,他機警的回頭,看清駱云嵐面容,這才上前兩步,拱手一禮:“師姐?!?/br> 駱云嵐老態的眼睛閃了閃,上前虛虛扶起他,溫聲道:“三師弟,三年不見別來無恙。師傅這幾年身體可好?!?/br> 司匠長了張娃娃臉,他素來是個活潑的性子,即使年歲已至而立,卻也依舊愛笑,可今日他娃娃臉上多了絲凝重。 他低聲道:“師傅老當益壯,并無要緊之事,只不過……師姐,您得想想辦法,四師弟那邊出了大岔子?!?/br> 四師弟? 駱云嵐一個咯噔,四師弟,當朝太子鳳眀奕,他明明失去記憶,尚在落水村,如何會出…… 駱云嵐老態的眸子里俱是詫異,眸光黑黑沉沉,晦澀難明。 司匠臉上顯出一抹焦急:“師姐,時間有限,你在此待不了多久,少景便長話短說。方才慶元山長派人給少景傳來一張紙條,讓我速速想辦法把將此紙條交給你,并附帶上一句話“太子有難,隴西十萬大軍有難”” 司匠說完,從懷里掏出一張字跡凌亂的紙條,遞給駱云嵐。娃娃臉上俱是擔憂。 紙條上的字跡并不多,字跡潦草,有些地方墨水甚至被暈開。 駱云嵐兩眼一掃很快涼紙條合攏,扔進了附近墻上的柴火之上。 紙條上的字:小人泄露西南十萬大軍隱匿地址,云嵐賢姐小心,速想辦法,救! 謹防帝上新晉提拔的庶吉士祝蓮,此人乃泄密者。 駱云嵐瞇著眼,墻壁上的活舌迅速的令紙條燒成灰燼。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在她的臉上顯得猶為顯眼。 司匠不敢說話,大師姐素來足智多謀,她此刻不言不語,必是再思考計策。 空蕩蕩的暗道內,兩人俱沒有言語,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駱云嵐褶皺的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安撫的笑:“三師弟,不用緊張,小師弟暫時不會有事兒,我與小師弟相處時間最長,這些年愚姐雖頂著太子太傅的名頭,其實能教給四師弟的東西甚少,師傅給他所看的東西,才是我等畢生難以企及的學識。他雖忘掉前塵往事,卻依舊還是那個冷靜自持,聰明睿智的小師弟?!?/br> 駱云嵐說完,話鋒一轉,臉上帶著兩分譏誚:“鳳楚生既然知道十萬大軍隱匿地址,轉移便好?!?/br> “可是師姐,十萬大軍,該轉移到哪兒去?這么多人轉移,極容易被發現?!?/br> “轉移到九江郡寶漳縣,西南大軍如今只有左將軍做主,他素來是個謹小慎微的人,若十萬大軍轉移不走官道,走山路,雖花些時間,卻能保證不引人注意?!?/br> 駱云嵐頓了頓,側頭,渾濁的眸子閃過一抹精光,她上前幾步,在前方的桌案下方摩挲了會兒,竟是摸出一個小木箱,她把木箱遞給司匠,囑咐道:“三師弟,你把此木箱交給左將軍,此乃殿下所有的銀票。把此物交給左將軍,以解西南大軍缺乏糧草的燃眉之急?!?/br> “可……這怎么行!殿下……我們如何能擅自……” “殿下那人的性格,你我俱是了解。赤子之心,一片肝膽之義,他如今失憶,二師妹出馬尚不能將其治好,我們只得等著,可若他真恢復記憶,為了西南十萬軍士的性命,別說眼前的銀兩,便是要他的性命,他也必不會猶豫?!?/br> 司匠想到四師弟往日的模樣,猶豫的神色一斂。終是把木盒接了過來。 他臉上的疑惑并未消散,看向駱云嵐的眼神遲疑了片刻,問出了聲:“師姐,因何要讓十萬大軍撤退到九江郡?畢竟殿下也在九江,若是被那亂臣賊子發現,豈不是更容易暴露?” 駱云嵐有些疲憊的揉了揉額頭,她的臉上生出一絲茫然,又極快的收斂?。骸叭炅?,時間已經夠久了,然而殿下仍舊沒有記憶。不管如何隱藏,十萬兵士人數眾多,轉移至哪里都將引人耳目,他們等不起殿下慢慢恢復記憶。以往隴西的位置尚沒有暴露,尚可等殿下慢慢恢復。但是現在不行了,殿下須得盡快的回憶起來。前些時日二師妹給我來信,讓愚姐想辦法,令殿下接觸以前的人和事,此法子似乎能幫助他恢復記憶?!?/br> “倘若……”司匠眼內依舊是擔憂一片。 駱云嵐退后兩步繞到書桌后,攤開一張宣紙,一邊執起狼毫,挽袖而書。 一邊低聲說:“我們為今能做的,只能幫殿下盡量拖延時間。鳳楚生不是想要查十萬大軍?那就讓他□□乏術?!?/br> 司匠立于她身側,眸內顯出疑惑之色盡顯。 駱云嵐并沒空觀察他神色,她一只手仍在紙上奮筆疾書。 語氣中帶著些嘲諷,話鋒一轉,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宮內的那位太夫前些時日偷偷找二師妹看診,竟是被診出了身孕。孩子的母親經由二師姐查實,乃是左丞相裴永紅。三師弟,你想想這樣一個孩子的存在,若是讓帝上知道,他可還有空繼續在宮外待著。別忘了,帝上尚沒有生子,倘若死在宮外,弟弟繼位也很是合乎禮法?!?/br> 司匠渾身一震,他不可置信的看著大師姐奮筆疾書的手,嘴巴大張。